书城专栏女人的修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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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迟心

说实话我不会讲什么故事,也不大喜欢故事,故事往往为了制造情节,故意刺痛你的神经,让你眼看着喜欢的人死去,或者看着邪恶的人复仇,那种东西太凌厉了,太沉重了。所以,比起小说,我宁可看诗,诗多痛快,独酌无相亲,一把火烧掉荒原,还剩下一截雨后灰烬里的枯枝,何等凄凉,何等骄傲和高贵,人天生对骄傲和高贵的东西青睐有加。

但当十年未见的闺蜜迟心自杀之后,我第一次烧了收藏的那些诗集,删除了电脑里所有和诗有关的文件,因为这种近距离的死亡,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到青春逝去之后,现实是种什么东西,也感到骄傲与高贵的虚无,也许除了虚无,还有一股深深的罪恶感。

我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不像迟心那么精细,那么文艺,我喜欢上看诗都是受迟心的影响,所谓近朱者赤,我身上现有的那些招人喜欢的精细,应该说都是迟心的功劳。多年前,穿着一样的校服,坐在同一间教室,每天放学都一起走,那个时候,迟心把一本本的诗集诗刊塞给我看,读着读着就找到感觉了,语言在好诗里像田野里的兔子,漂亮又活跃,说不出来的舒畅。

不过我必须承认,自由的感觉早在我钝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

我和迟心自从高二那年分开,有十年没见过,有几年是断了联系的,后来都习惯上网,就经常在网上聊天,基本都是夜深人静,她的孩子睡了,老公未归,遇上彼此都在线,就聊一会。我到现在还没结婚,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迟心和我不一样,她二十二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转年就生了儿子,相夫教子,当起家庭主妇。据迟心自己说,她的老公是个不错的男人,会赚钱,性格又好,长相也算帅气,假如我是一个嗜婚如命的大龄女青年,一定会非常羡慕的。

迟心一直在网上参加一个诗歌小组,读诗友的诗,自己也写,经常转发一些给我看,诸如“那落日的余晖遮挡了你的身影,我心内的波澜从此凝固”,诸如“我拾起舞娘的内裤,李四的拳头带着海水的血腥味,朝我的大脑里涌,痛”。我看得不亦乐乎,和迟心闲扯一阵,从******的身材到她儿子最近会了几个单词,迟心过得挺开心的,我以为。

大概一年前,迟心和我说她有了别的男人,她说得心平气和,想必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我早就感到了迟心的孤独,想着她的生活,丰衣足食的背后,应该就是大把的孤独了,像许多典型的家庭主妇一样,所谓出个轨,所谓有一份婚外情。一样的是孤独,不一样的是迟心的敏感多愁,从小时候起,一直没变过。

那个写诗的男人叫崔德,是个基层公务员,我看过他写的诗,大都很凄美,字里行间始终浮着一个充满忧伤又等待爱情的男人。依照我这些年在各种环境下的经验判断,这样的男人大约一来胸无大志面相孱弱,二来胆小怕事败事有余,三来略有闷骚内心狭隘。但迟心这些年唯一的工作经历就是大学实习课,在一所中学当了两个月的语文老师,她看崔德的眼神,我想我是没法揣摩的,我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大约已经和崔德约会了。

当然,是背着她的夫和她的子。

迟心偷偷和我倾诉之后,我心里一紧,她大约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道德压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将会有什么后果。虽然在我的哲学观里,出轨或者婚外情这种东西,都是伦理套在人脖子上的枷锁,伦理是人自己定的,所以,是人自己在和自己博弈而已。现实中,我习惯凡事先想坏处,只说了几句,迟心就避开话题。

“有了他的爱,将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再说,至少现在我是幸福的。”迟心说。

“那就好,只要你开心,我都支持你。”我说。

我不能说我太了解男人了,迟心你不要痴心妄想什么,我也不能说你太幼稚,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因为那是我,不是迟心,迟心是那么柔弱和文雅,要说我像个战士,她应该就像个修女,眼睛里含着的全是温柔和感伤。根据记忆,就是这样。

要我说,幸福是个伪命题,以幸福为目标的人生都是傻子的人生,那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而已,论不上长或者短,而是根本就不存在。但讽刺的是,当男朋友抱着我,问我和他在一起幸不幸福的时候,我说了幸福两个字,脱口而出,不假思索。那么,迟心还能用什么来形容她的感觉呢?除了幸福。

根据迟心给我的消息,崔德为她写诗,为她成熟的身材而痴迷,崔德每天都给她发短信,关心到骨头里,奉她为女神,而且很多细节都替她着想,不让她恐慌或者为难。迟心的微博心情都是大太阳,我渐渐放了心,大约是我多虑了,两个人那么相爱,恐怕是我没体验过的,所以,我肯定没发言权。

迟心晚上在线的时候少了,我也没多想,觉着她可能不孤独了,上网就少了,大约过了几个月,收到了她的一条留言,说自己退出了那个小组,以后再也不碰和诗有关的东西了。这条留言之后,很久都没她的消息。我便猜测她和那个崔德大约分手了,或者至少闹矛盾了,这个太显而易见,女人感到受伤的时候,都会做一些自以为决绝和勇敢的事,等恢复理性,才会觉得那些事有多幼稚。

我想劝劝迟心,等了几天都不在线,顺手一个电话打过去,却是她老公接的。

“迟心去世了。”他低沉地说。

我的手一抖,电话“啪”的掉落在地板上,捡起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挂线了,转而给我发来一条短信,简要说明了迟心是怎么死的。

迟心吃安眠药自杀了。

我在厨房烧东西就发生在看完这条短信十分钟之后,凭直觉,我感到迟心的死和崔德脱不了干系,理性的讲,我不恨崔德,我只恨诗,那些浪漫的虚幻的,真面目却是虚伪邪恶与罪恶的混合,将你的心诱惑到感性边缘,然后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也许我早看透了这种东西,却一直被诱惑着,半推半就,直到这一天,我固执地认为迟心死在了一个诗人手里。

我恨网络,因为网络的方便,让我和迟心十年都没有真正的见一面,没有在一张床上睡一晚,聊个通宵,或者亲手递给她儿子一份礼物,像一个阿姨那样抱抱他,告诉他我是他妈妈的闺蜜,这些都没有。哪怕见上几面,也许迟心就不那么孤独了,或者会被我感染得暴烈一些,庸俗一些。

然而,都没有,十年之后,迟心就这么永远离开了我,按理说在她的生活里,我可能算不上什么,最伤筋动骨的应该是她的父母、丈夫和儿子。但是,换一个层面,有一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她,她没了,就只有我了,我们俩的那个虚幻的世界空荡荡了。

买了机票飞去迟心的城市,那个城市也是我少女时代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在机场,我第一次见到了迟心的丈夫黄力,当时就震惊了一下,黄力看上去没五十也四十大多了,秃顶,略微有些肥胖,穿着三粒扣的西服,显得有点臃肿和土气。

我怎么可能不震惊?迟心明明给我看过他们的婚纱照,虽然只给我看了一张,但那上面的男人至少也算帅气的,至少年轻的,至少不秃顶的。黄力为我拉开了车门,奔驰S600,我坐进去,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一路没怎么说话,这个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城市似乎全变样了,车窗外掠过的楼都不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崛起的楼盘让我的记忆面目全非,终于明白一些矫情的学者,说回故乡却找不到故乡是种什么感觉。

黄力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憔悴,对于崔德的事我不敢提,虽然我此行的目的可能带着一股找崔德算账的味道,但如果黄力不知道的话,我绝对不能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但是,黄力却主动和我开口了。

“你知道崔德吧?”

“哦,知道一点。”我犹豫了半天,把这句话尽量拉长,好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思考。

“我不怪迟心,我也从来不会怪她,如果迟心知道我不会怪她,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这话我该怎么理解?”我说。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咱们彼此节哀。”

我明白了黄力的意思,而且,黄力说出这样的话出乎我意料,这是一个睿智的男人,也是一个有城府的男人,我明白了迟心的选择,也替她感到惋惜。

黄力话里至少有三层意思:第一,迟心有外遇的事他知道,但他不怪她;第二,迟心不是他逼死的;第三,迟心的死让他感到一种自责和懊悔。

鉴于黄力的意思,对于迟心的死,我做的第一个猜测是这样的:

黄力对迟心的事有所察觉,却推了很多工作,花时间加倍对迟心好,迟心心里感到了愧疚,和崔德提出分手,但崔德不同意,就威胁迟心,迟心觉得自己没有退路,选择了自杀。

我又做了另一个猜测:

在崔德的怂恿下,迟心和黄力提出离婚,这样,她会得到一部分财产,可以和崔德结婚,但黄力那么聪明,找到了迟心婚外情的证据,要是离婚的话,迟心什么都得不到,崔德为此要离开迟心,迟心进退两难,离婚一无所有,不离又再难维持下去,选择了不归路。

这样想,好像崔德始终还是罪魁祸首,一张邪恶的面孔在我的想象里漂浮。

据说全世界每分钟有一百多人死去,每天有十五万个葬礼发生,所以也没什么太过于悲哀的,自己也早晚有这一天,我这样安慰自己。参加完那场世界上最普通的葬礼,我想办法找到了崔德,虽然找到他的过程有些波折,但总归是找到了。

我和崔德坐在一家茶馆里,我再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崔德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孩,那就意味着他要比我和迟心小五六岁。崔德身材适中,脸色白净,眼神温柔纯净,大约因为我是迟心朋友的缘故,眼神里带着一点惶恐不安。

“对不起,你别紧张,我找你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我知道你和迟心的关系,而我是迟心的闺蜜,我只想知道,迟心到底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说。

“警察找我谈过三四次了。”只说了这一句,崔德就哭了。

“为什么?”

“例行公事。”

“迟心不是自杀吗?”

“是,所以说是例行公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必须和你说,这事和我真的没关系,我对她的感情,天地可鉴。”崔德端茶杯的左手有些发抖,眼泪挂在脸颊也不去擦。

“你误会了,多谢你能和我见面。”

我原本预备的那些质问和应对策略居然一点都没用上,面对这样一个男孩子,还不能说是男人,我的套路失灵了,并且,对自己的记忆充满了质疑,或者说,对我认识的那个迟心充满了质疑。

可是,迟心最后和我说过的话,就是不再碰和诗有关的东西,那个东西按理说应该也包括崔德。但这话可信吗?她给我看的婚纱照是PS过的,她从没告诉过我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一旬多的秃顶男人,也从没告诉过我崔德比她小,她似乎什么都和我倾诉,但却在最后选择吞药的时候,彻底和我断了联系。

如此看来,我对于迟心来说,会不会仅仅是一个亲密的观众?

我这问题不会有答案了,因为不论如何,迟心永远的消失了。黄力又送我去机场,带着他们的儿子黄小耀,看得出黄小耀是黄力的命根。于是,我心里又滋生出一种猜测:

黄力发现了迟心和崔德的事,和迟心摊牌要离婚,但迟心坚决要儿子,还找了一份工作,能保证养活自己和儿子,法庭决定把儿子判给迟心,黄力受不了,计划周密之后,给迟心下了安眠药,做成自杀的假象。

这个猜测吓了我一跳,心提到了嗓子眼又跌落回去,那种感觉特别苦涩。

“阿姨,再见,我会想你的。”黄小耀甜甜又凄然地说。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中,黄力抱着儿子,黄小耀的双臂环着黄力的脖子,看着这对父子,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一共见过我两次,为何就会想我?如果我们从八岁就学会了说该说的话,而并非所有该说的话都是真实的,那么,不经意间,我们活多久就要欺骗自己多久。

“迟心朋友很少,你有可能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把她的遗书复印一份给你,算是留念吧。”在我进候机厅之前,黄力把一个信封递给我。

想了一路,都没有把这个信封打开,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会心血来潮决定打开,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打开,里面也许是一首诗,也许是一段独白,也许是迟心自己的写的,也许是别人代写的,也许是真话,也许是假话。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凄然而无力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