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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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往时大年初一,家里的堂屋和晒台都是一层厚厚的鞭炮屑,按风俗,是不能扫的,红通通地留着,到初二才清理;还要下红对子,在自家的果树和农具上贴红。但今年家里的鞭炮和红纸都让奶奶收起来了。她说,家里有白事,虽然事情过了三年,但我们现在才知道,理应也要有一年留白的。唯一和往时一样的,就是中午做蛋酒。说是蛋酒,其实不是酒,而是用鸡下水和鸡蛋做成的一种羹,用年猪猪油煮的,也就加了生姜,吃着很香。

我端了一小碗蛋酒在晒台上吃,妈妈在一旁翻晒着陈年的玉米。我看到七八个人从水门关上走下来。那些人不是村里人,而大年初一是不会串村的,正月里也就初二、初十、十五,村与村之间才走动。他们步伐很快,直奔这边来了,进了李光的小卖部。只听得一阵吵嚷声,其中一个人喊了句:“你要偿命!”紧接着,就是急促的玻璃瓷器碎裂声。爸爸从堂屋跑了出来,听了听,跑下了晒台。我放下碗,也要跟上去,被妈妈拦腰抱了起来。她也叫住了爸爸:“他们不是一两个人,你喊了人再过去。”爸爸听了,喊了附近几个叔伯一同过去了,村里其他人听到动静,也陆续围了过来,里面这才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爸爸回来了:“麻烦了,我得随光哥跑一趟。”

半夜爸爸才回到家。“光哥这回闹大了”,他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姜茶一饮而尽,“中午领头的那个,刚和老婆从广东赶回来,他们的孩子没了。那孩子起先只是高烧,孩子奶奶喂她退烧药,没好;送到镇上医院去,吃药、打针都没用;到县医院,也一样。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没了的。县医院的人跟他们说,因为滥用抗生素,孩子的身体有了耐药性,药物治疗没用了。那孩子这两年吃的抗生素都是孩子奶奶在光哥这里买的,吃什么,吃多少,都是听了他的。要命的是,他没有西医的行医资质。这事要是闹到镇上或是县里的卫生局,对他没好处。所以我们今天过去帮他搭了个桥,后面该赔多少,由他和他们再商定罢……唉,在那户人家里,我见到那孩子了,也就三四岁,眉心上长了颗痣,生得真是好,可惜了的。”听到爸爸说痣,我想起了小年那天,我去九伯家回来,在李光院子里撞见的大婶背上那个像用粉扑扑出来的小女孩。

第二天是初二,嫁出去的女儿带着女婿小孩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吃寄的小孩去干爸干妈家讨年米的日子。奶奶一大早准备了一只拱背粽和半截长条带皮猪肉,叫我给九伯送过去。

“粽子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想了想说:“我没有在九伯家吃寄,我也不是他的女儿,再说了,我还没出嫁呐。”

“你九伯没有女儿,按族里的辈分,你就是他女儿了,还有,谁说了还没出嫁就不能去啊。”

我看了看东西,又说:“以前去外婆家不都是一对粽子和一根长肉条吗,干嘛去九伯家减半了?”

奶奶说:“这样你九伯就不用还礼了。”

妈妈在一旁笑着说:“哪来那么多话,你再多话,回来就赶不上去外婆家了,今年你要是压岁钱收少了,可别赖我。”

我和妈妈出门了,爸爸留在家里,要不,族里嫁出去的女儿们回来,招呼,做饭,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

回来路过小卖部门口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大中午了,院子里还只有李光一个人,他在对着一只油漆皮铁桶,桶里正燃着火,边上是一小堆东西,他一件一件地往桶里扔。妈妈拉着我走了进去。那一小堆东西原来是西药。

妈妈说:“光伯,怎么烧了呢,这些都是药啊。”

李光不说话。

妈妈又说:“用得好,是可以救命的,我们厂里的医务室也用抗生素。”

他还是不说话,桶里的气味越发难闻,我扯了扯妈妈的衣角,她便拉着我出去了。

在这个日子里,我们的到来多少让九伯讶异,他看着我们的东西上了供桌,妈妈点了支香,让我插到香炉里。他的嘴巴动了动,不知道是他是努力合上呢,还是努力张开。弄了半天我才明白,他那是在笑。按风俗,我们今天过来,他是要留饭的,而我们也不能推辞。妈妈没跟他客气,自己到伙房忙去了。他闲了手,屋檐下有两只躺椅,他坐了一只。我看了看九娘的房门,蓝幔帐还挂着。晒台上的棚屋前,有好几只竹编的鸡笼,鸡罩,和簸箕,旁边还立着一小捆破下来的竹肉,显然,这些器具都是他自己编的。晒台上好几个老陶罐,干干净净地晒着。我闻到了一股糟香气,便闭了眼一路嗅过去,直到鼻尖碰到了陶罐上。只听到九伯在背后说:“酿酒用的。”十几只半大的土鸡苗,像绒球一样晒膨开了,在陶罐之间觅食。想到个“土”字,我回头问道:“听光伯说,你在找土玉米种,找到了吗?”他摇了摇头。我又问:“为什么要找土的,土种种出来的玉米大小都不一样,还容易被小虫子咬。”他就说:“玉米本来就应该长那样的。”

九伯舌拙,到了现在也还是说不了长句,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但对我来说,这恰恰是他珍贵的优点,正是因为这,我在他面前才有了大人气。屋檐下还有一只躺椅空着,我就坐上去了,废了好大的劲跷起二郎腿,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小年里我见过的一个孩子没了,据说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药,要是你给她治,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不是我定的。”

“国亮伯的腿都折成那样了,你不就给接上了吗?”

“不一样。”

“为什么有的人会受伤,有的人很小也会死掉?”

“你抬头看天,天神打仗……”

“都已经是天神了,为什么还要打仗?”

“到哪里都脱不了私,有私就会看到利,有利就会有争。”

为了保持在他面前的口齿优势,我虽然没听懂,但忍住了没说。他接着说:“天神打仗,砍刀掉落人间,误伤了人,人就会伤病疼痛……”

我对着蓝湛湛的天看了很久,只有一架飞机拖着一溜白烟划过,并没有争利暴怒的天神和乱舞纷飞的砍刀,便说:“我只看到大飞机,爸爸跟我说过,那是南宁到昆明的飞机,你还没坐过的吧,我也没有,不过我以后会坐上的……”

他没听进我的话,只顾自己说:“……还有一种,在娘胎里没长好,注定要挨这么一下的。”

我忽然想到个事:“昨天中午,国亮伯还拄了拐杖到光伯家看人呐,他的腿看起来好多了,你给他治腿伤的时候,说的是什么,他就不喊疼了?”

他没应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鼾声。

“老九,老九呀——”有人走上晒台来了,是红脸老伯和来看过耳疾的那个男孩,男孩手里还提了个编织篮。

我问道:“哥哥的耳朵好些了吗?”

男孩窘得满脸通红。红脸老伯说:“咳,论年纪你比她还大呐,那么不争气,连句话都说不好。”说着将男孩身子一打侧,露出了他的左耳,虽然还微红着,但已经消肿了。可红脸老伯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他伸出手去,将那耳朵像橡胶玩具一样左扭右拧:“看看,这不就好了吗?”男孩不敢用手拍打,只得偏了头,一跳一跳地随了他的手爪动。九伯也醒了,招呼舅甥两人到屋里去。

我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挑今天来道谢,直到大家一起吃完饭要离开的时候。九伯给了我一个小红包;那男孩除了小红包之外,还拿到了一小袋生米。红脸老伯推了推他:“发什么呆,叫呀!”男孩一听,便低了头。妈妈在一旁说:“还害羞呐。”他一听,头低得更深了。红脸老伯只得说:“回去让你妈煮了,盛一碗供上花婆神位;剩下的,平时煮饭的时候掺一点进去。”花婆神位是我们这里每个小孩必有的,一出生就在家里立着了,女孩供的是红花,男孩供的是白花,据说会庇佑每个人到三十六岁,年满三十六,才算是成人,才可以把花婆请走。那男孩来九伯家讨年米上供花婆神位,也就是说,他是来九伯家吃寄的,他该叫九伯干爸。

回到家,客人们还没到,妈妈第一时间和奶奶爸爸报告了见闻:“……陶罐晒上了,鸡仔养上了,筐匾簸箕都备上了,还收了个吃寄的孩子——是我们多想了,他那边看起来是要安心过日子的。”

奶奶说:“还要有个女人,就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