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粽火还没有灭。昨晚是奶奶守的夜,她说老人觉少。妈妈让我抽了支新的竹筷,往锅中最胖的拱背粽里插,回力是糯弹的,已经熟透了。妈妈起了锅,一对粽子上了供桌,一对拎到饭桌上,其余摆到竹匾里晾了。我翻出了我自己包的仔粽,煮熟之后它胖了,变好看了些,但还是歪的。“你就吃那个罢,可不许来抢我们的。”妈妈笑着说,她除去了拱背粽上的棕竹绳和冬叶,一股由冬叶、猪油、绿豆、香糯合成的白气散开后,是一个带有绳圈印记的粽子,绿色的,只有用生冬叶包,才能煮出这个颜色。妈妈抽了根最长的棕竹绳,一头咬着,一头在食指上打了个圈,顺着粽子上的印记打圈一绞,就把粽子片开了。两只粽子,片了整整两大海碗。早饭我们三人就着玉米粥和野艾菜吃了一碗。
奶奶跟爸爸说:“剩下这碗,你给你光哥送去,他趁热就可以吃了,再拿上一对没开的——家里没个女人,他一个男人哪里会耐烦做这些东西!你九哥那边,晚些时候再给他送罢。”
一个大男人拿这些东西走在路上不好看,有孩子跟在身边总会好一些,奶奶便叫了我同爸爸一起去。我之前不愿意去李光那里,还有个原因就是怕说不过他,这次有爸爸壮胆,我当然就不怕了。
李光在天井里打扫,边上是堆起来的桌子和椅子。他看到了爸爸,喊了声:“老弟!”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屋里的布帘已经收起来了,诊室的长条椅上还睡了个人,面向墙里,鞋都没脱。
“谁啊?”
“国亮。”
“怎么搞的?”
“昨晚刚回来,就来这里和人拼酒,干了十多瓶啤酒,路滑,我没让他一个人回去,关他在这里凑合了一夜——哎呀,粽子!正好,我还没吃早饭。”李光说着,就捏了最肥厚的片,三下五除二吞下去了,没多久,碗里只剩下了两头的角角。
爸爸把那一对还没开的放到了柜台上:“就这么些,你要是吃完了,再过去拿,反正就在隔壁。”
李光把碗里的角角也吃了,还咂着嘴不住地说:“好吃,好吃!”我捂上嘴偷偷笑了起来,他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上的油,抓了把棒棒糖给我。
爸爸忙说:“家里有。”
李光摆了摆手:“小孩子吃糖哪有够的。”棒棒糖顺利地塞到了我怀里。
爸爸给李光递过一支青竹烟:“修路那事,现在到哪一步了?”
李光把爸爸的手打了回去,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硬盒过滤嘴,抽出一支递了过来:“你也知道了?”
爸爸接过来,别到了耳朵上:“信都寄到厂里了。”
李光看了看长条凳上的国亮,凑近了爸爸:“你也知道那群人,说修路的时候一个个喊得跟锣鼓一样响,提到钱就没动静了——也不能怪他们,在外边打工,钱都是从牙缝里省下的,你现在要他们倒抽出来,还不跟从直接他们身上剜肉差不多。”
“没余地了?”
“反正你知道横竖说不动就是了,”李光显然不愿意再纠结于此:“其实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一家三口经过了,人多嘴杂,说话不方便,我才没叫住你们。”
“喔,昨晚我们去九哥家坐了坐。”
“他怎么样?”
“不太好。”
“前晚他来我这里买盐,话都说不利索了,怕不是……”李光伸出食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转了转,“这里不行了罢。”
爸爸赶紧说:“没有的事。”
“对了,他还问我谁家有土玉米种卖呐,这笑话可就大了。这年头谁还自己留种啊,都跟种子公司买了,‘转基因’,还是从美国那边传过的,种出来的玉米个大,又没病虫害,吃起来和土玉米也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坏处就是留不了种,要不种出来的株跟小米高粱差不多——反正每年开春直接跟种子公司买就得了,贵是贵了点,省了选种和藏种的麻烦……”
“可能是他在外面呆久了,不清楚这些年村里的变化罢。”
“哪有,他就是知道没了土种,才特地问的!还有人说他能治病算事,我看那都是胡扯,他要真有本事,小根妈还能出事?当年提亲的人那么多,小根妈怎么就单单看上了这么个东西!”
李光的话让爸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为难着,长条凳上那人翻了个身,晃晃悠悠坐了起来,头歪着,眼睛也还眯着:“你们说的是老九罢,你们可知道,他儿子三年前就死了。”
爸爸没怎么慌乱。倒是李光的反应最大,他推了推国亮的肩:“你酒醒了罢,你胡说什么你!”
国亮往椅背上一空仰,又弹了回来,反手将他一推:“谁说我醉了,你再推,再推我对你不客气!”
“七月里你不是还见过他吗,不是都还什么事都没有吗?”
“那时候我只见到他一个人,他什么都没说,我也就没放心上,下面说的事,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我养猪场的潲水是跟那坡镇上的一个小饭店收的,店老板跟我挺好,早上我到那边的时候,店里还没什么生意,他会跟我喝上一小杯。上个月的一天,他同我说:‘昨天晚上,刘大富从自家楼顶上跳下来,死了。’刘大富是那坡镇的首富,靠在外面做工程发家的。他死之前的一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就不做了,筹了一大笔钱,有说两百万的,也有说五百万的,反正其中有一部分是高利贷,用着这些钱,他包了座石山,开石场整碎石料。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孤注一掷的动静,后面总会有一番作为吧,就在大家风传他很快会成为整个阗州县首富的时候,他从自家楼顶上跳了下去。他家是一栋六层小楼,镇上最高的私楼,就是这么一个风光的高度,让他摔下来后跟个烂西红柿差不多。他死后才传出来,之前他不知道从哪里最先得的消息,说是铁路线会从镇边上过,便抢着开了采石场。后来铁轨的确从镇上过了,但他私制的石料,据铁路那拨人说不合规格——就算合规格,他们凭什么要收你的……”
李光打断了他:“你还说你不醉!我们说的是小根,你说的和小根有什么关系!”
“再催,再催我对你不客气!”国亮喷着隔夜的酒气说,我老远都闻到了。
李光闭嘴了。
国亮继续说道:“那店老板说,采石场的事闹得那么大,以致大家都忘记了三年前也是发生在刘大富身上的一件事。那一年,他买了镇上第一辆私家轿车,银色的,扎晃得人眼灼灼发疼,那车每天像银鱼一样,从街头穿梭到街尾,镇上的人和常来赶集的人知道他开得快,知道避让,也都没事。一天,一个孩子从又一村照相馆门口走了出来,大家听到银鱼的喇叭声,都纷纷避开,就他留在了路中间。我当时就在现场,两者像磁铁一样‘嘭’地吸到了一起,又相互错开去,那孩子滚到了车后,车头上全都是血。你是没看见那孩子,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女孩。这时传来了一声惨叫,那声音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发出的,倒像是一个哑巴的发声。大家顺着叫声看去,旁边的稻花香酒坊钻出了个男人,四五十岁,看样子像从山里出来的。他扔掉了手上的塑料酒桶,抱起了那孩子。手在孩子的颈动脉上试了试后,他就瘫坐在地上了。刘大富打一出事就摇上了车窗,在车里坐了许久才下车,一下车就说:‘是他站在路中间的,不是我的责任!’他又看了一眼鲜血淋漓的车头,低低说了声:‘晦气!’听到这,那中年男人的眼睛从孩子身上移开了,停在了他身上,说:‘现在我抱着的,是我应得的,我能跟你计较什么,你不过是个已经被蚁蛳筑土筑上了半截身子的人。’他的语调是打飘的,就像是一个使尽蛮力去拽住什么东西的人,突然间撒开了手。‘蚁蛳筑土’,你现在很少听到这种说法了吧——所以我说那人像是从山里出来的,他的意思是,刘大富也活不长了。刘大富听了这话,呸呸呸唾了三口,说:‘责任不在我,我看你孩子没了,本来还想赔点钱意思一下的,你这么没意思,我也什么意思都没有了。’围观的大都是镇上的人,并不认识这对父子,而刘大富即便和他们不熟,也打过照面,再说,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孩子简直是迎着银鱼上去的,所以大家都没说什么。县交警大队的人来了,处理了现场,大家也就散了。后来才听说,那男人是镇上看水站的,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水站生活十几年了。那孩子平时都不外出的,十二岁了,连学也不上,那男人自己也是偶尔才到镇上买酒和盐。偏偏就那天,他带了孩子到镇上的又一村相馆照相,照完后他让孩子在相馆门口等,他自己到稻花香酒坊打酒,才离开了那么一会,就出事了。交警后来判刘大富不负主要责任,他象征性地赔了点丧葬费。可事情没完,隔了不久,刘大富竟然自己找上了那男人,硬要再赔五十万。刘大富老婆后来跟街坊邻居抹麻将,说:‘五十万啊,这几年赚的钱都掏空了,可有什么办法,碰上那事,就沾了一身晦气,大富每天睁着眼睛不敢睡觉,一睡就梦到被蚁蛳筑土筑上了半截身子’……说到这里,你们明白了吧,老九没了孩子,但他不算最惨的,至少,他现在是八百里石山区最有钱的人——是整个果镇最有钱的人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