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手头的事务忙到告一段落,秋若尘轻吐了口气,往后仰靠椅背,舒缓眉头。
停下长篇大论的谷清云,也感觉到口干舌燥,端起桌面上的茶水就往嘴边送。
“唉——”秋若尘才刚要出声——
“噗——”来不及了,谷清云已将一口茶水喷了老远。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叹息了声,将茶杯接回。
“我的天!大哥,这茶是谁冲的?我要辞退她!”简直就是谋杀嘛!府里的丫头真是愈来愈懒散了。
秋若尘笑了笑:“是李琦。”
“我的天呀!那女人是白痴吗?连冲个茶水都能冲出千奇百怪的味道!”谷清云大叹不可思议。
“别抱怨了,我可没要你喝我的茶。”
“这种茶你喝得下去?”
“为什么不?我喝了半个月啦!”每天都有不同的味道,真是名符其实地尝尽酸甜苦辣。
“算你坚强!”简直非人嘛!大哥不是“完人”,就是“非人”!
秋若尘浅笑不语,端起茶水轻啜了口。今天是酸的,有点头皮发麻,不晓得她是怎么冲出这种味道的,真是旷世奇才。
谷清云研究着他的表情,突然冒出一句:“大哥,你想通了吗?”
“什么意思?”
“那还用得着明说吗?但是大哥啊,不是我要说你,这李琦阴阳怪气的,你就不能找个正常一点的女人吗?要叫我和这种人相处,我早晚会疯掉。”他可不会乐观到以为她成天蒙着面纱,是像说书人讲的那样,容貌过于倾城绝艳、神秘飘逸!依他看,八九不离十是其貌不扬、羞于见人,他只能说,大哥的眼光太过于与众不同,难以用世人的标准衡量。
秋若尘闻言面色一沉,压低了嗓音:“清云!这种话不能再说,要是伤了她的心,我绝不饶你。”
大哥居然为了这个女人,对他动用少有的威严?!
谷清云惊得回不了神:“大哥,你玩真的?”
“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当她是朋友。”
“但人家可不这么想。”
“你多心了,她亲口承认她早有心上人。”
“就算有,那人也绝对是你!不骗你,大哥,我是旁观者清。那个李琦看你的眼神太过炽烈,那不是对朋友该有的,我敢说,她对你的感情就像灵儿对你一样,是那种可以为你死的感情!”
一语轰得秋若尘神思纷乱、心惊不已。
会吗?有可能像清云说的那样,李琦钟情于他?那是什么时候的说法?若真是这样,那么关于她早有心上人的事,也是她捏造出来骗他的?
打住一团乱的神思,他再也不敢细想下去。
月落乌啼霜满天。
灵儿轻巧地来到书房,果然见着秋若尘倦累地趴伏在桌面睡着了。
抖了抖挂在她手臂的衣袍,往他身上披去,担心他受了寒。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么做,对他的浓情深爱,只有待他入眠时,才敢放肆地倾泻。
“若尘……”痴痴眷眷,一声轻唤逸出了口,温柔的指尖,顺着清华的俊容游走,日日看着他,却不能碰触他,倾诉满怀情衷,那滋味好难受。
倾下身,她任自己放肆一回,在他沉睡的俊容印下轻浅的柔吻。
不需他的回应,也不要他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爱恋,这就够了。
好久、好久以后,她默默离去,而他,也睁开了写满震惊的眼。
拉拢披风,一手拂向烙有浅吻余温的脸庞,波澜翻涌的心绪,再也难以平覆。
原来清云的推断,真的一字不差,李琦确实对他有情!
他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心乱得无法思考。
为何兴不起半点排斥或抗拒呢?他只是觉得迷惘,不知如何面对。
以往和她在一起,会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像是飘荡的心灵有所寄托,莫名而来的依属感,他从没去深思,只道他俩特别合得来,如此罢了。
而今——那契合共鸣的情感交流,竟是爱情吗?
明明,灵儿已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那么如今,又为何会让另一个人勾起迷乱?
他以为,他心心念念、惦着的都是灵儿那双淘气慧黠的灵眸;但李琦出现后,那双清澄的明眸,每每在望着他时,就令他觉得心口泛起酸酸楚楚的疼,只是一双眼而已呀,为何能挑起他这么多不由自主的情绪呢?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致命杀机破风而来,他机警地跃身避开,轻扬的披风在空中划了道优雅的弧形,再归于平寂。
“龚至尧,你还打算纠缠我到几时?”疲倦的嗓音中,有着深沉的无奈。
“到你死!”跃窗而入的黑影,立于阴暗一角,忽明忽暗的烛火摇曳,在他身上映出诡谲沉晦的气息。
“到我死……”秋若尘喃喃重复,而后,意外地轻轻笑了,“你以为,你所做的与杀了我还有什么分别?当我得知灵儿为了救我,不惜使用‘燕双飞’时,我就已经比死更痛苦了!不是只有你,才懂情深似海,我也有生死相许的女孩呀!而你却间接夺走了我以生命珍视的女子。我不与你计较,是因为我明白,我所承受的,也曾是你最深的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的心情呢?你曾经懂过吗?
你只知穷追不舍,却不曾想过,夺你所爱,非我所愿啊!你一径地认定我始乱终弃,逼死了许仙儿,从前我不辩解什么,是尊重死者,但是今天,请你听清楚!我从头到尾都没招惹过许仙儿,灵儿是我的最初,也是惟一,至于阁下的未婚妻,我连一根手指都没碰过,这样够清楚了吗?”
龚至尧的表情有些许动摇:“你不该辜负仙儿,那么她就不会死……”
“我有我的未婚妻,我挚情以待,这又何错之有?你要我为许仙儿的情负责,那谁又来为我的灵儿负责?灵儿就活该被辜负吗?请你将心比心、想想我的处境好吗?我不是完人,我做不到尽善尽美,我只想全心全意去对待我所在乎的人,伤了你们,我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今天说这些,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我累了!灵儿已经为此而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不想再连累更多的人,也不想跟你动手,如果你还是想不透,我的命在此,要取便取,反正失去灵儿,我也没什么好坚持了。”
突然决定与龚至尧说个明白,是为了什么?
李琦,是吧?清云那句——“她和灵儿一般,可以为你而死!”紧紧扣住了他的心扉,他不要历史重演,不要李琦为他断送生命,他怕,他——心会疼!
是以,长年恩怨,一朝了结,就算代价是生命,只要别再有人为他受苦,那就好。
龚至尧瞪视着他从容不迫的面容,握紧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执着了多年,眼看就要达成所愿,却反而迟疑了。
是被他的深情所感动吗?这个男人,并非他所以为的薄情郎;相反的,秋若尘与他一般,都是一名只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执着、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人的男子。
那么,他又何错之有呢?
咬了咬牙,龚至尧二话不说,旋身飞掠而去。
当室内再度回归只有一人的空寂,秋若尘伫立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他的灵儿,却再也回不来他的身边——
靠着冰冷的墙面,秋若尘闭上了酸涩的眼。
表哥在回避她!灵儿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于她所有关怀的行止,他选择了近而远之的疏离,不正面拒绝,却也没如以往般坦然接受。
他终于开始嫌弃她了吗?
她只能将满怀的伤楚悲凄,全都掩饰在灵魂深处,不让他察觉,强颜欢笑地面对他。
他厌弃她,无妨。反正这是她早料到的,她可以如他的愿,不去烦扰他。但是暗地里,只要不被他发现,她的偷偷关心,这样可不可以呢?
这些,秋若尘不是没发觉。为她,他首度心神大乱,她的一言一行,都扯疼了他的心,令他满怀酸楚。
他在乎她……无法否认,就是莫名地在乎着,也因为这样,他才会这般矛盾,他分不清这异样的情愫,是否源于对灵儿的移情作用?
他不愿背叛灵儿,拿她当灵儿的代替品,对李琦也不公平,他方寸大乱,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仰望苍穹,今晚又是黯淡无光的朔月。不知怎地,他一整晚心神不宁,挣扎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去看看她,不见她一切安好,今天一整夜他都无法安宁了。
才刚站起身,一阵杯盘破碎声由门外传来,他心下一惊,飞快拉开房门,视线由散了一地的糕饼移向瘫倒在地面、冷汗涔涔的李琦。
“你怎——唔!”双腿一软,他蹲跪下身,一时承受不住划过心扉的锥痛感。
是了,又到了这一日。他的灵儿受尽磨难、痛苦离世的日子,每月今日,无一幸免。
压下疼楚,他抬眼望向她:“李琦,你没事吧?”
“我……我……啊——”好痛,好痛!像是每一寸肌肤狠狠地撕裂开来,血肉模糊被凌迟着,她几欲昏厥。
秋若尘咬紧牙关靠向她:“你……撑着点,先进房再说。”
强撑起身子,他抱起她,步履有些凌乱地回到房内。
一滴冷汗跌落在她脸上,灵儿虚弱地睁眼,惊异地盯视他眉心深蹙的面容。
“你——”难道他和她一样,三年来皆忍受着这种锥心的痛?
“别说话!”将她放入床内,他闭上眼,调匀气息。
“若……若尘……”她心惊地唤着他。
“我没事。”感觉到那股莫名而来的疼楚已稍稍淡化,他睁开眼,轻声交代,“你乖乖在房里待着,我去替你找大夫——”
“不,别走!”不等他说完,她反手抱住他,不让他离去。
在几欲将骨血焚化的毒性肆虐下,昏沉迷离的神智,已无法理智思考,下意识里,她只想牢牢攀附着眼前这全心爱恋的男人。
“我……我好怕、好恐惧……我会不会死?”
“别胡说!”他听得大感惊惧,本能地搂紧她,“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有活下去的毅力,你就会活下去!”
毅力……对,她就是凭着这股毅力,活了三年。她不能死,她还没爱够他……
“我要活下去……”她喃喃地说着,颤抖的手在身上寻找。秋若尘见状,根本无心细想男女之别,探手在她身上摸索,取出了一只羊脂玉瓶。
“是这个吗?”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轻点了下头。
秋若尘很快地取出瓶中乳白色的药丸,放入口中嚼碎之后,倾身贴上她的唇,将药哺入她口中。
灵儿闭上眼,双臂环抱住他。
这样就够了,就算终须命绝,能死在他怀中,她也再无所求。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此时此刻,他已无心细想那复杂的情思源于何处,他只深深惊恐,不愿她就此消逝在他生命中,搂紧了她,片刻也不敢放。
“啊——”受不住煎熬,她哀切地叫出声来,也见到他那痛怜的神情,她终究还是令他伤心了……
她很快地咬住下唇,紧咬着不放,不愿再逸出一丝声响令他难受。
“别——”秋若尘惊悸极了,连声道,“别这样,想喊就喊出声来,没关系的。”他心痛不已,没深想,倾唇覆上她点缀着凄艳残血的苍白唇瓣。
颗颗晶盈的泪珠由眼角滑落,凄楚泪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
表哥啊……这样的你,教我如何割舍得下?
他不断吻着她,吮去交织的汗与泪,以最深沉的疼惜,爱怜着那张无法见容于世人缺残的面容。
泪落得更凶,他们都不愿思考,紧紧拥抱对方,纠缠的身心,像是枯竭了千年,渴望与之交融。
温润大掌深入探索,细碎的拂吻移向颈后少有的完整肌肤,温存绵密地流连其间。
他好疑惑,为什么拥着她、吻着她,那感觉会是如此熟悉?像是他们已相识好久好久,就像期待密密嵌合的半圆。
直到珍怜的舔吻,落在耳后那独特的红点上,以及得到她敏感轻颤的回应。
他震骇得瞪大了眼,无法置信地望着她。
莫名的怜惜、心灵的契合、似曾相识的情悸,他都可以说服自己是巧合,但耳后的朱砂痣呢?她一模一样的反应呢?又该作何解释?
察觉到他不寻常的情绪波动,她回望他,同时读出了他眼中的惊愕,敏感易碎的芳心霎时一阵刺疼。
身下的她,衣衫不整,而他的手,就停留在裸背上那片狰狞的痕迹上。
悲屈的泪浮上眼眶,她迅速地推开他,揪着凌乱的衣襟狂奔而出。
一连串的意外冲击,秋若尘着实反应不过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她竟然——是灵儿!他思之若狂的爱妻?!
如果是,她为什么不与他相认?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守在他身边,默默关怀他,却不让他知晓?她难道不知道,他有多想她吗?
李琦?你妻?好一个李琦!她早在重逢的第一天,就告诉他了呀!
他一直都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早认定了灵儿不在人世,便不曾怀疑过其他,守着以为已逝的芳魂,度过了无悲无欢、漫长的三年!
然而她呢?却一直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承受着他所不知道的磨难苦楚。
思及她那一身不堪入目的伤疤,他紧窒的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天哪!我的小灵儿,你到底受了多少苦?
好好一个花样年华的娇美少女,却成了如今孤漠难近,极端厌惧人群,清云甚至还将她说成了阴阳怪气!
愈是深想,淌血的心愈是哀恸得难以自持,回想起早先的情况,她是如此脆弱善感,而他——
糟糕!她八成是误会了!
心头一惊,他拔腿追了出去。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平心静气地看待她啊!
灵儿悲哀地一笑。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为什么她还是这么的难过,脸上的泪,怎么也抹不绝?
一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当她受苦时,他一直都有所感应,陪着她同受煎熬。
如今想来,“燕双飞”能将毒性由他身上转嫁予她,当然,也极可能让他们这对情丝相系的有情人,达到某种微妙的灵犀相通,这并不足为奇。
若她死了,自然便断了牵系,然而她没有啊,所以无形之中,他们仍是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相依相存。
抽出发间的银簪,她神色哀绝。如果,就这么死了,他是不是就能解脱了呢?她不想累他每月陪着她受折磨。
反正……他们今生是无缘了,那么……生命又何须恋栈?
眼一闭,她握紧银簪,壮烈地刺下——
“你这是做什么!”匆匆赶到她房中的秋若尘,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吓得他魂飞魄散。惊惧地夺下她手中的银簪,“你还想再一次抛下我吗?灵儿,你怎对得起我!”
一声灵儿,震得她血色尽失。
“不,不是,我不是——”她慌乱地跳了起来,勾着了椅脚,跌撞出多处瘀伤,她狼狈地猛退,不让他靠近,“我真的不是,你认错了……”
秋若尘心疼地望住她,神情好无奈:“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会这么震惊?那是因为,我最初也以为你不是灵儿!然而,真相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不舍得她再虐待自己,他不顾她的抗拒,坚决靠向她,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记不记得你还小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当你好喜欢、好喜欢一样东西时,不管它变成怎样,一定认得出来的。’那时的我,只觉得整颗心都震动了,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而已呀!却不可思议地带给我太大的感动,就只因为你那股不妥协的执着,抓住了我所有的感觉,我想成为那个让你好喜欢、好喜欢的人,被你所执着。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你允诺婚约?就因为你的死缠活赖吗?我的小灵儿呀,如果我不想要你,这招对我没用。
只是,我却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会用在我们身上。你以为,你能瞒我多久呢?灵儿,你也是我好喜欢、好在乎的人,我不会认不出你来,在我的人认出你以前,我的感觉就已先认定你了。否则,我若有心要一个女人,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何苦与身带残缺的李琦纠缠不清?这样难道还不足以让你认清我的决心?”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全敲进了她的心坎。灵儿仰起泪眼,泣不成声:“你何苦……我配不上你啊……若早知如此,我宁可一死,也不会来见你……”
“你敢?!”三年前的梦魇再度缠上他,他阴沉着脸,一字字道,“这回,你要敢再弃我而去,我发誓,我就什么都不管,绝对会随你而去,你如果不在意多我一人陪葬,大可任性而为。”
“你……”她惊疑不定,语调轻弱颤抖,“你不是认真的吧?”
“何妨一试?”执起手中的银簪,大有豁出去的气势。
“不要!若尘,你别吓我,我不走了,我留下,我留下!”她死命抱住他,迭声泣喊。他要她怎样就怎样,只求他别做傻事。
秋若尘像是早已料到,满足地微笑,伸手回搂她:“李琦、李琦——你都已满口说是我的妻了,不留下,还能去哪儿呢?”
黯淡的夜色,好深好深了,然而相拥的人儿,却依旧情思绸缪、依偎难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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