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又仿佛是回到了小的时候,娘亲牵着自己稚嫩的小手,一同放着风筝,她颤颤跟在后面,蹦着、跳着,是多么的无忧无虑。
她的爹爹,是那样的忙碌,总是不着家,即便见了娘亲,也总是冷冷淡淡的。人家都说,爹爹在外有别的女人,后来,爹爹还将那个女人娶回了家。
她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事业,令父亲如此鞠躬尽瘁。什么样的女人能比自己温柔美丽的娘亲要好?值得爹爹如此留恋?她真的很想知道。
终于有一天,她的娘亲身染重病,奄奄一息。而她的爹爹却在巡防,无缘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她牵着娘亲枯槁的手,看着娘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听着娘亲临终前说的每一句话。她这才知晓,娘亲有多么地爱爹爹,有多么地想帮助爹爹,而不是成为拖累。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爹爹赶回家中,抱着娘亲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其情其景,如何教人相信,自己的爹爹对娘亲没有感情呢。
她一直不懂,爹爹的冷淡,纳妾,还有娘亲临终前所说的不愿成为拖累,究竟是什么原因。
似懂非懂的年岁,很容易就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她明白了缘由。
无人知晓,她的娘亲,其实,是凤秦国人……
娘……我想回家……娘,爹爹,我很累很累,我真的不想醒过来,怎么会如此苦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她口中灌入,逼迫她从迷蒙中苏醒过来。
江书婉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满眼皆是纹着百鸟争鸣的吉祥花纹,这是一处陌生的寝殿,头顶处梁高几丈,大约也只有皇宫才能如此奢靡。
身体有一瞬间的沉落,她,又回到了皇宫。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
凤翔见江书婉醒来,十分惊喜,握住她的手,切切道:“婉儿,你终于醒了!”
一名服侍照料的大宫女香兰在他身后,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娘娘终于醒了!可昏迷了五日了。皇上,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香兰恭敬欠一欠身,转身出殿。
呼吸间,似带着清冷的意味,江书婉神思逐渐清醒。似是许久没有说话,她开口十分艰难:“这里是哪里?她……她刚才叫我什么……娘娘……”天,她竟然昏迷了五日,五日这么久,也不知黑阙如今情况怎样了。
忽地又想起自己当日跪下,地上冰凉冰凉的,那莫名的腹痛。心中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她颤颤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自己的小腹上,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孩子,一个是留是舍,她始终难以抉择的孩子。毕竟,是一条生命,一条有血有肉,在她腹中成长着的生命。
触到那微微的隆起,她的心中有骤然的平静。
凤翔瞧着她的紧张,眼里是无尽的温柔与怜惜,自身后环住她,柔声道:“婉儿,我们有孩子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婉儿,其实你父亲遇难那日,真的不是我……”方才,看她的神情,应当是在乎这个孩子的。而黑阙,相信总有一日,他会让她慢慢将之淡忘。
想起爹爹惨死,江书婉几乎是直挺挺地一僵,低低啜泣起来。
凤翔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她的泪:“婉儿,不要哭……小心动了胎气……”
适时,香兰领着御医前来请脉。
问安后,林太医替江书婉仔细号脉,探了半响才喜道:“恭喜皇上,婉妃娘娘胎像平和,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再开几幅汤药调理便是。只是,昏迷五日终究是动了根基,娘娘切记多愁善感,心绪大起大伏,会影响了胎气。”
凤翔一臂环住江书婉,突然问道:“林爱卿,目前按脉象看,能瞧出男女么?”
林太医一愣,想了一想,旋即道:“皇上,目前娘娘有孕未满四月,难以辨认。需满五月方能诊辩,不过以脉象断男女,终究是不准的。”他轻轻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其实以婉妃的脉象来看,强劲平和,续延绵长,有七八成是个男胎。不过男胎女胎这种事,太医院是讳莫如深的,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不知皇上是何意。所以通常是说断不出来。如今婉妃有孕未满四月,皇上便问这种事,也不知是何意。
凤翔面色有瞬间的凝滞,他挥一挥手示意林太医退下。轻揉着她的背心,缓缓道:“婉儿,如今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出宫的。这里是玉照宫,我已经下旨封你为婉妃,待你身子好了便行正式册礼。”
“皇上,他现在怎样了……能不能……”凤翔的话,江书婉恍若未闻,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明知不合适,明知问了他会生气,可她仍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凤翔眸色一沉,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她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她下颚的肌肤上有森森的凉意,“婉儿,你别忘了,我是皇帝!”
她的呼吸由平缓渐渐急促,又由急促渐渐平缓,晶润的水眸终成绝望的宁静,垂首道,“我明白了。”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皇帝,有自己的决断,是断断不会受他人影响的。如果她再替黑阙求情,只会益发害了他。她必须冷静下来,等待机会。
身子一软,她斜斜依向了床榻,缓缓道:“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宫内静极了,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烛蜡,似红泪一般,静静滴垂落无声。
凤翔注视她片刻,只见她敛了如羽双睫,只静静养神,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片刻后,他才尴尬地吩咐香兰道,“让御膳房备一些清淡可口的粥菜来。”
香兰笑着答,“回皇上的话,方才奴婢已是去传了,只怕等下便会送来。皇上要不一同用些,奴婢再去备一副碗筷。”
凤翔转眸,瞧一眼江书婉的无动于衷,缓缓立起身,摆手道:“不必了,朕还有要事。”他轻轻按一按江书婉瘦削的肩,吸气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衣袍带风,他似是走得很急,耀目的明黄色瞬间便消失在大殿的尽头。
回到御书房中,凤翔独自倚在长窗下沉思。
天上,月儿晶莹如玉盘一般,照的窗下檐间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的玉照宫中,渐渐纷繁杂乱无绪,不由深深蹙眉。
国相左兼已是等候多时,见皇上忧思重重,一直不便出声打扰。过得半响,终忍不住上前,拱手小心翼翼地唤道:“皇上?”
凤翔似自云间骤然回神,转眸望向信眉发张的左兼,深深吸一口气道:“左爱卿,有事请奏。”这国相左兼,年过五十,乃是朝中要臣。虽为人耿直,忠心耿耿,可过于耿直有时也教人十分头疼。
左兼拱手上奏道:“皇上新册婉妃,听闻是东宸国东都守城江远道之女,册为妃是否位份过高了?臣以为,即便是有意拉拢民心,也应当在四品以下。”
“她怀有龙嗣,封妃是迟早的事。”凤翔负手而立,目光定定落在窗台之上一盆鲜翠的文竹之上,渐渐失神。
左兼似是正等着这句话,他倏地“扑通”一声跪倒于地,请求道:“皇上,选秀之事已经搁置很久,皇上却一拖再拖,旧贵族那边实在是无法交代。皇上,眼下形势,左贤王与靖国公之女联姻失败,格雅枉死,尸骨全无,此事也不知将来会有何后患。若是他日洛庭威起了反心,联合一众旧贵族,对朝廷将是致命的威胁。”他深深俯首,又是一拜道,“皇上,左贤王为人素来独断专行,不听人劝。可皇上您是断断不能再任性了,一切要以朝纲大局为重啊。”
凤翔缓缓,缓缓地叹一口气。轻而无声地苦笑了笑,“那依左相所言,该如何办?”
左兼又是郑重一拜,字字道:“请皇上,纳吉吉草原安远部之长女为贵妃,隋国公之次女为妃;以及降臣王宇清之女为贵人。一来巩固北方,二来稳定旧贵族,三来拉拢降臣。再则,婉妃也不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
似有罡风,字字吹散了话语的尾音。
殿中,大鼎兽口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一缕淡薄的烛光落在凤翔英俊的侧颜之上。他的手势,僵在了明黄色绣金服的衣结上,一动也不动。
半响,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他静静道:“好,你替朕拟旨。就这么办罢。”撑一撑额头,他似是有些倦了,闭眸问道:“左相,你还有事么?若是无事便退下罢。”
左兼不敢起身,叩首道:“皇上,臣有一事,冒大不敬之罪,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罢。”凤翔背过身去,面色平静道。
左兼拜了又拜,字字道:“皇上方才言婉妃娘娘有了身孕,这本是好事。可是,婉妃娘娘乃是异国女子。异国女子受宠居高位,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一贯沿袭的做法便是……”他顿了顿,瞧了瞧凤翔僵立的背影,继续道:“前朝为了防止血统不正,一贯的做法,便是赐鸣凤丸——绝育!”
骤然,凤翔脸色铁青,倏地转身,如暴风骤来,他突然用力一挥,扫落一地奏本,大怒道:“左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左兼“砰砰”连连叩首,“皇上,臣万死!臣妄言龙脉!臣万死不足谢罪!但请皇上容臣说完,再处死微臣!皇上,婉妃若是诞下麟儿,便是长子。我凤秦国向来由长子继承皇位,相信皇上一定也思量过此事。若是将来由婉妃娘娘之子继承大统……只怕朝中不服,若是打破祖制,只怕江山根基从此动摇!两者皆是为难!臣明知此话大不敬,但请皇上早做决断。当断不断,日后反受其乱。”
凤翔的神情渐渐冷寂下去,冷成一片死寂。
早做决断,要他如何早做决断呢?
薄唇,失了血色,只余苍白。他眸光滞滞,似是颓然,又似是突然升起一丝宽慰,“或许,是位公主呢?朕问了太医,再过些时日便能辨出男女……”
“皇上,凡事都有万一。如果将来御医误断呢?又当如何?”左兼再拜,俯首贴地,“皇上,如今多事之秋,我朝经历了左贤王偏袒宁和公主一事,尚未平复。实在是再经不起任何风浪了。”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眸陡亮,禀道:“皇上!微臣刚刚得到消息,白莲教的教主素来身份隐秘,此次却因内乱而暴露身份。皇上一定想不到此人会是谁。”
凤翔深深蹙眉,冷声问:“谁?”
左兼摇头叹道:“宁和公主——白清幽!”
此言一出,凤翔明显一愣,旋即眸中折射出道道凌厉。竟然是她!难怪狼祭那日,她的内功如此超群。
左兼正色道:“皇上,臣所担心的是,左贤王联姻时间甚短,又频频纳妾,若说夫妻情深,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臣只怕左贤王偏袒宁和公主另有缘由,或者左贤王本就知晓宁和公主白莲教教主的身份。若真是这样,臣担心皇上您的处境更是堪忧。”他最后拜了一拜,“所以,婉妃有孕的事,当如何处理,还请皇上慎重考虑。臣且告退。”他缓缓起身,行礼离去。
殿门开了又合,将一室的窒闷关闭其中,渐渐透不过气来。
凤翔颓然地跌坐于龙椅中,面上浮起一丝苍凉。整个人好似一片残叶,孤零零地悬在冷寂枝头。
眼下,有凤绝出事在先,又有白清幽与凤绝纠葛一事。朝中风浪渐高,那,他真的要舍弃自己的骨肉,来保全大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