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凤绝缓缓步行于寂寥的东都大街之上,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他的手中,正紧紧攥着一件小衣,素锦制成,绣工图案精致。抚上去光滑如璧,绵软如丝,连手指也不自觉地沉溺于这般柔滑之中。
心中,异样的思绪翻滚如潮。
今日午后,御司府中有人来回禀,并交给了他这件小衣。
“禀王爷,卑职已是将宁和公主的包袱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联络的标识之物。仅有这件小衣颇为奇怪,是以属下便拿了来给王爷过目。”
“哦,宁和公主可有醒过来?”
“尚没有。王爷,有一件事,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宁和公主昏厥后,段仁与段景两兄弟回皇宫复命。后来不多时便有御医前来探视病情,御医发现宁和公主竟是有孕月余,旋即便进宫回复。不多时御医又折了回来,说是奉婉妃娘娘旨意,皇上亲口应允,给宁和公主腾了一间宽敞些的囚室。”
“有孕,月余……”
脚下倏地一沉,似是踩到了一颗粗粒的石子。凤绝猛然自缥缈的思绪中回神,他轻轻甩了甩头,定睛望去,面前已是御司府。
凝眉,他一步跨入其中。
有黑衣锦卫上前来迎,躬身问道:“王爷,可是还要审问宁和公主?”
他颔首。
黑衣锦卫单手一引,在前边带路道:“王爷,请走这边。”
新迁的囚室在御司府的尽头,并不与其他低矮的囚室相连,远远望去,好似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潜伏在黑暗之中。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却在离开十余步的距离时突然停住,不再往前。
黑衣锦卫疑惑地望向凤绝,小心地问道:“王爷,怎么了?就在前面这间了,宁和公主就在里面。”他伸手,指出了清幽所在的位置。
凤绝微抬起一手,示意那名黑衣锦噤声。他另一只捏住小衣的手,竟有薄薄的汗意沁出。她竟然有身孕了,算算日子月余前自己也曾与她欢好过,那有没有可能……可是……
心念一动,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囚室门前。朝里望去,但见两盏萧疏暗红灯幽幽燃着,灯火黯淡而疲倦。那红光投在暗沉的内室中,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一袭粗蓝布被褥之上,隐隐可见清幽正无力倾躺,身子蜷缩着。她似是睡着了,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纤右手绵软蜷曲在蓝色的薄被之上,好似一个苍冷而落寞的叹息。
凤绝微微一怔,他的手,搭上冰凉的铁栏杆,片刻后才喃喃问道:“她一直这般昏睡着,没有醒过么?”
黑衣锦卫上前回复道:“其间曾经醒来过一会儿,并没有说什么。王爷是不是有话要问她,需要卑职去将她叫醒么?”
凤绝摆了摆手,示意黑衣锦卫先行退下。又注视了片刻,方才抬步离去。
罢了,他还是改日再来。
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渐渐远离,再没有迫近感,清幽缓缓睁开了双眸。她轻轻地动了动,翻了个身,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将半张脸皆伏在被子里。眼眶微热,本是湖蓝色的薄被潮湿地晕开去,绽开了一朵一朵的花,终变成深灰色。
待他远去,她方紧紧咬着被角,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却仍是呜咽含糊地低泣:“师父……小姨……清幽无能,对不起你的一片苦心栽培……”
***
三日后,正值傍晚时分。
日影西斜,此时天空中的落日已是被无边的昏暗吞没殆尽,半边的天被层层霞光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
清幽在锦卫的带领下步入皇宫之中,见得这般美景,不由得驻足观望,这样的霞色,如此纯净,真美!
低首,她瞧了瞧自己身上所着的东宸国公主服制。心中,疑惑更深。突然出现的转机,突然的转变,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今日正午时分,有内监宫女给她送来了华丽的衣饰,并告知她今晚乃是东宸国与凤秦国之间最为正式盛大的一次和谈。而东宸国的使者听闻昨日已是抵达。
她缓缓走在长长的红色绒毯上,步步凝思着。这红毯似一直铺至远方,一眼都瞧不到尽头,一丛丛金黄色的花盛开着摆满了红毯的两侧,华贵奢靡。
和谈也需要置办如此盛宴么?更何况,东宸国与凤秦国自来水火不相容,也不知有何可议。
待近了宴席,清幽远远瞧见凤翔已是端坐于宴台的龙座之上,而凤绝则是穿一袭蟒纹绣金龙的亲王制服,正低首独自饮着酒。
而那样浅浅的黄色,是凤炎常常穿着的颜色。这令她有一瞬间的眼错,仿佛此刻是凤炎又出现在她的身前。她轻轻地甩一甩头,挥去心中纷杂的思绪,在宫女的带领下只身入座。
天色已暗,周遭明亮的黄色宫灯却将整个庭宴照耀得亮如白昼。
少刻,只见江书婉在一众宫女的搀扶下,莲步姗姗而来。书婉的小腹已是明显高高隆起。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
凤翔本是冷寂的神色因着她的到来瞬间柔和起来,他一臂将她揽入怀中,关切道:“这般和谈甚是无聊,你就不用来了。手这样凉,可是着了风寒?”
江书婉盈盈一笑,“只是夜来觉得风凉罢了。正因为是和谈,我才要来瞧瞧,毕竟……”她止住了话语,面上只是微笑着。唯有发髻上长长的流苏划出一道清冷的光泽。
凤翔知其意,不再多语,只是解下肩头披风为她裹上。
“东宸国使者到!”
有尖细的嗓音响彻长空。
几乎是心头一震,清幽目光所及之处,竟是轩辕无邪负手踏进。修眉凤目,鼻挺秀峰,目若朗星,依旧是一袭耀眼的金袍。自从上次双水客栈一别,经月不见,恍若数载时光都已经过去般。他早已不是记忆深处温润的样子,挺拔的身影带了些冬凉的气息,眼梢间亦有戾气犹存。
轩辕无邪拱手而拜,保持着使臣应有的气度和礼节。他落座于清幽右侧一席。
清幽颇为吃惊,她想不到竟是由他来和谈,也不知今晚具体会谈些什么内容。无邪如此大刺刺地出现在凤秦国,出现在东都,出现在凤秦国的地盘之上,难道就不怕对方没有和谈的诚意,将他扣下或是擒住么?她思忖着,既然无邪敢来,必定是有十成的把握。
“公主请用茶!”适逢有宫女上来奉茶。
清幽应声时,她下意识地去拿茶盏,一时却忘了自己的右手尚不能动,探出时不想竟是触翻了些许茶水。慌乱之下,她取了丝帕将茶水擦拭干净。
轩辕无邪侧眸一撇,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漫至她的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淡淡道:“皇嫂,怎的这般不小心?”
他的话仿佛一根细针在她的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微微地疼。
清幽尴尬一笑,只作不语。
轩辕无邪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而又望向凤翔,起身出席,拱手道:“尊敬的凤秦皇帝,我东宸国与贵国毗邻数载,虽是略有小小冲突,可一直是礼尚往来。如今贵国西侧边疆风宿城遭遇紫竹国反击进犯;南有新罗国亦是蠢蠢欲动,皇甫昭为人阴险,虽是明里与你们走近,暗里可随时都会翻脸;如今贵国国内又有圣教萌生,其发展之迅猛,教人不容小觑,大有动摇民心根本之意。眼下贵国的形势,可不太好。”他的言语之间,颇有淡淡讽意。
凤翔意味深长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扬,旋即回击道:“贵国如今退守九江以南,北方仅余七庄孤城。北有我凤秦国压制,西有新罗国虎视眈眈。即便皇甫昭翻脸,转头与你合作,贵国也不过是引狼入室,喂虎以肉,何足也?况且,圣教萌生,发展之迅猛,你东宸国内亦是遍及传播,民心亦是渐渐所趋。只怕贵国的正义教派——白莲教,不日便要被取代。试问贵国,五十步缘何笑百步?”
轩辕无邪听罢,并不生气,只是展颜一笑道:“东宸国与凤秦国两虎相争日久,自然有人坐山观虎斗,想坐收渔利。新罗、紫竹虽小国也,然联合亦能成大器,又有圣教动摇我等根基。”他顿一顿,字字震声道:“天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日后总在你我两国之手。如今,不若先御外敌,灭紫竹,臣新罗,铲除圣教于无形。后,你我二国再一较高下,贵国皇帝以为如何?若是陛下有兴趣合作,鄙使则有详细方案。若是陛下无意于此,请恕鄙使无礼,先行告退一步。”
凤翔取过面前的酒盏,轻轻举起示意,抿了一口,不疾不徐道:“朕既然设下此宴,自然是有几分诚意的。不急,既然贵使来了,先饮上几杯,听听歌舞。至于合作细节,稍后慢慢洽谈。”
轩辕无邪转身回座,举袖饮尽一杯。转而看向清幽,极美的眼梢边,飞快略过一抹精锐之光……
那一刻,清幽愣在当场。
她从没有想过,世仇如东宸与凤秦,竟也会有合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