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画舫,外边的雨果然停了。
空气里依旧是清冷混杂着清新的味道,风吹过,点点拂在清幽略微发烫的脸上,顿时让人觉得清凉舒适。
眼前的小城,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方玲珑精致的扇面。并不繁华,却很温润,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一般。
他们走着走着,一路寻找着可以下榻之处。
走了几家沿着河边可以瞧河景的客栈,好一点的、舒适一点的竟都是满房。因着赶马车之人可以在通铺宿下,是以一早便已经自行安顿好了。
他们走得渐渐有些偏了,不过倒是寻到了一家不错的客栈。这家客栈看起来是新建的,门口高悬两盏华丽的红灯笼,此时正在风中晃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时间已经晚了,城里的灯火也渐渐稀疏了,浓夜像厚重的绒布,渐渐笼罩起天地。
凤绝撩起衣摆,一步跨入客栈之中,沉声道:“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掌柜的立即出来笑脸相迎,他瞧了瞧凤绝身着锦缎貂绒,又是瞧了瞧清幽挽起的发髻,似是已婚嫁的打扮。他略为歉意道:“这位爷,最近不知缘何,来柳雁城的人特别多。你瞧,这房已是满了,只剩下一间最贵的厢房,还带着花园。房价极是昂贵,少有人能支付得起。可也只有一间了,要不,这位爷再去别地找找?”
凤绝英挺的眉毛蹙起,再找?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家了,但凡上房都满了。
掌柜的又瞧了一眼素颜沉静清幽,小声疑惑道:“难道,二位不是夫妻?”
凤绝微微一滞,薄唇轻启,摇了摇头,字字道:“不是。”
“哦。”掌柜的笑得一脸歉意,手不自在地摆了摆。瞧着面前一男一女,是郎才女貌。而这女子,似是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男子身上,颇为眷眷般。若说不是夫妻,还当真是奇怪的紧。
清幽面上有些许异色,脑中不由想起往事,记得他们曾经在夜西镇中住宿,当时他只要一间房,她却执意要了两间房。那时,他们尚是夫妻。可如今,他已经休离了她,他们不再是夫妻。他主动提出要两间房,可却只有一间,也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
清幽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掌柜的,一间就一间罢。您安排他先去厢房,不然我再去别……”
语未必,凤绝已是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行了,不用麻烦了,一间也行。这些钱,够不够?去差人多打几桶热水来,给这位夫人焚香沐浴。”语罢,他回眸望了一眼清幽,示意她一同走,便不再多言。
那掌柜的见来人出手大方,连声笑眯眯地应下,便去着手准备。
到了住处,这带园子的厢房果然是大,有里间,还有外间。不多时已是有小二准备好了浴桶,朝里注满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凤绝侯在门外,他淡淡扫了清幽一眼,道:“出了柳雁城,要四天才能抵达城镇。静王妃,你先沐浴,本王会在门外守着。”
“我……”听着他的话,令清幽一个激灵,只觉背脊阵阵的发冷,好似有个冰珠在不停地滚来滚去般。他,又恢复了此前路上的冷漠,亦是称呼她为静王妃。瞧着此刻他的面上始终笼着寒气,想来他的心中无疑是怨她的罢。毕竟,那日在宴席之上,无邪说得很清楚了,她有了轩辕家的骨肉。
她菱唇轻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凤绝始终转首望着灰暗的天空,整个人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清幽无奈之下,只得入了厢房中,反手合上门,褪去身上衣物,步入浴桶之中。温热清澈的洗澡水果然舒坦。水中飘散着些许红梅的花瓣,那阵阵逸出的清香令她奔波了一日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只觉真气在体内流转,不多时便气行九天数圈,顿觉神情气爽,疲劳皆消。
厢房之中,暖炉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热气腾腾的。熏得人微微发汗,不多时,更是令人昏昏欲睡。
清幽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中,因着过于舒适,不时她竟又是枕着浴桶边小憩过去。
凤绝在外等了良久,见她始终不出来,心下甚为疑惑,再这样下去这水可是会冷的,她究竟在里边做些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凑近门边,他轻声唤道:“静王妃?!”
“静王妃?!”
“静王妃?!”
“静王妃?!”
如此唤了四五声,却无人回答他。
心内一凛,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慌忙一把推开房门,便闯了进去。
厢房之内,清幽本已是自浴桶之中起身,忽觉有人开门进来,她慌忙撩起一袭轻薄的单衣穿上。丝般的衣料,款款落下,却并不能阻挡门内猛然钻入的春冷寒意,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下。
凤绝本以为屋中有恙,是否出了什么事,不想会撞见清幽正在穿衣。刹那间,那如玉般晶莹的肌肤、柔美有致的线条尽数撞入他的视线之中,虽然她已是很快披上衣衫,可方才那明艳的一幕却始终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散。心神,亦是随着那浴桶中粼粼水波轻轻荡漾开去。
看着清幽精致的脸庞,面颊因着沐浴而微微泛红。她的衣衫太薄,身上又湿湿的,压根遮掩不住什么。她棕色的发丝浸透了水,此刻正成串成串地滑躺下晶莹的水珠。清润的眸中有秋波隐隐流动,樱唇半张。
此等景象,他轻轻地、轻轻地咳了一声,呼吸亦是有些凝滞。尴尬之余,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得将门紧紧关阖上。
清幽见他进来,只是轻轻蹙眉,也不说话。她背身过去,径自取过浴巾,单手擦拭着发梢,旋即又取过一件中衣穿上。最后,她轻轻地甩了甩头发,顿然,一袭棕发如润泽的软绸轻散四开。
凤绝深深吸一口气,目光不自然地别向旁处,落在空空的花架之上。然,空气之中皆是她身上散出的清甜香味,如细雨般洒落,绵绵娆娆好似情人的手拂过此刻他面上冷硬的线条。想躲也躲不掉。
那一刻,他不禁微恼着问道:“方才我在门口唤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回答?”但凡她方才若是应了他,他便不会这般贸然闯入了,更不会瞧见她此番出浴的模样,搅乱他的心神了。
清幽转过身来,低垂着头,淡淡一笑道:“哦,我听见了。只是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觉着你是在叫我。”
她的语调中,有着淡淡的讽意。这一声静王妃,并不是她所想要的。更何况当初是他给她服下媚药,亲手将她推给师兄。只是,恐怕他也不会想到,峰回路转,他们竟也有合作的时候。早知如此,当初真是多此一举。只可惜,人生从来都无先知……
她的右手,手肘已是能动,然手腕往下仍是没有知觉的。是以,她以右手手肘抵住腰间,左手将腰带仔细穿过,试着打一个结。
她方才的回答,令他有片刻的错愕。
“没觉得你是在叫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愿别人叫她静王妃么?
凤绝瞧着她几次打的结都有些松,轩眉一蹙,上前一步便将她的腰带扯下来,熟练地替她打好一个蝴蝶结。又顺势替她将中衣的盘扣一一扣好。
如此娴熟的动作,瞧着是那么地似曾相识。清幽的思绪不免飘远,一刹那,心中的温软被触动,眼前的他,仿佛还是两年前的俊萧身影,满是柔情,满是深情。犹记得,那时她的肩胛骨被凤炎捏碎,他便是这般照顾着她的。
“你恨我么?”
突然的问话,令清幽有些懵懂,抬头间却见他一双幽暗的眸子里满是复杂之色。
他又问了一遍,“废了你的右手,你恨我么?”
厢房之中,暖炉的热气烘着,越发使房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中。
夜已深,烛火燃得渐渐不再旺。
昏黄的光晕之中,清幽极缓地、极缓地摇了摇头。
他废了她的右手,她其实并不恨他,他不知道,即便他将她千刀万剐,她也不会恨他。若说怨,她只怨媚药之事。
这一刻,她和他静静地相对着,安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木炭突然“毕剥”一声响。
旋即,敲门声响起,一名前来收去木桶等物的中年女子打断了他们彼此间的沉默。
清幽看着那中年女子正利索的收拾着东西,又瞧了瞧那中年女子的衣着打扮,应当是这里的老板娘才是。
因着与凤绝之间的尴尬,她转而笑着对那中年女子说道:“呦,这刚刚过年,生意还真是兴隆啊。忙的连老板娘都要亲自出马了。”
那中年女子乐呵呵道:“是呀,往年这个时候才没这么好的生意。这不,听说马上要通渠了,最近啊,人来人往的特别多,合着都是想在修建运河上赚些钱的人。”
清幽哧哧而笑,正待再说,闻得老板娘身上一股子做饭的油腻味,突然觉得胃间一阵翻涌,难受得几乎想吐出来。她慌忙掩住唇,扶着一旁的案几干呕了一阵。
老板娘见清幽与凤绝同住一室,她并不知晓个中缘由,亦不知晓他们本是不想同住一间房,只当他们是夫妻,于是笑道:“这位夫人,你可是有孕了?多久了?”但凡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总是会多问上两句。
清幽望了望凤绝,但见他面色沉沉,她面色亦是添上一分僵硬道:“刚刚才有的,月余罢了。”
“哦。这样啊。”老板娘又是热情道:“啊呀,这个孕吐啊,我可是最有经验了。那时我怀我家小子的时候,天天吐得昏天黑地的,啥也不想吃,啥也不想干,可是难受的紧了,但凡有个人在我面前这样晃上一晃,我都会想吐。后来呀,有个郎中,叫我将一种名叫香兰的草药,捣碎了嚼在齿间,一来可以减轻反应,二来还能唇齿留香,可管用了。夫人要不试试……啊呀,不是我说,你们二位贵客,真是少有的郎才女貌,若是将来生个男孩必定是人中豪杰,若是女孩,像爹爹,那还真是活脱脱的美人……”说着,她还时不时地望了望凤绝。
这老板娘不停地絮絮叨叨着,一说起话来,便如打开了水闸门,不停地往外倒着。
清幽听着听着,时不时地瞟了凤绝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渐渐阴郁,不复光泽。心中不免有打发老板娘的意思,她急急上前道:“多谢老板娘关心了,我其实这孕吐反应也并不重,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过了。近来……”
突然间,清幽止住了话语,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说岔了,差点露出破绽。她初初怀孕,又怎会好一段时间没有孕吐反应呢。顿时,心中如擂鼓般“砰砰”乱跳起来。
那中年女子似是不解,亦是疑道:“啥,啥有段时间……”
清幽面色更慌,连忙一臂拉过老板娘,打岔道:“老板娘,是这样的,我孕吐并不是特别厉害,只是总会犯困罢了。方才沐浴中,竟也小憩了一会儿,不知有何缘故,亦或是有何良方可以提提神?”她将话题转移,免得这老板娘寻根问底。
老娘娘一听,更是疑惑了,张大了嘴巴问道:“咦,夫人。你才有孕就会犯困?照理不应该啊,后来我怀着我闺女的时候,大约到有孕三四个月时才会犯困,每天呀啥事不想干,光想着睡觉。哪有人初初怀孕就犯困的,你这才……”她还欲再说。
清幽面上益发尴尬,不想自己愈描愈黑,一时间只觉脖颈间一路烫至耳后根,她连忙赔笑道:“老板娘,时间不早了,我想早点休息。”言罢,她状似很困地打了个呵欠。
老板娘恍然,方觉自己耽误了太久,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二位休息了。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只要摇一摇门上的小绳子,铃铛响了就会有人来的。”
清幽“嗯嗯”应付着。
老板娘似是还不甚放心,临走前又关照凤绝道:“这位爷,看你们夫妻感情不错。我呀,告诉你,女人生孩子可是要在鬼门关走一圈的。平时呀要多关心些,睡觉时最好搂着她替她暖暖腰,不要让腹部阴寒沉积,日后生产时会顺利很多的。”言罢,她还笑着瞧了清幽一眼。方才转身出门。
“啪嗒”一声,随着房门合上。
厢房之内,又陷入一片静寂之中。半响也无人说话。
清幽只觉喉头骤然有些发紧,她不自觉地颤抖了下。心中有点紧张,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她也不知道方才的一番话,凤绝会不会起疑。
不过,只言片语罢了。他是男人,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应该不会懂这些罢。
想到这里,她心中略略松了松。她极小心地、极小心地觑了凤绝一眼。
但见他英挺的轮廓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刻,瞧着倒并没有什么异常之色。她方放下心来,僵硬一笑道:“我们,早些休息罢。”
说着,清幽便朝里间的床边走去。
厢房之中的楠木床很是宽,她左瞧右瞧,竟是只有一床被子。一时站在那里有些尴尬。这厢房虽是大,可是软榻却是没有的。外边只有几张冷硬的椅子和屏风而已。今日下雨,他一路都没有坐过马车,想来亦是累了。
想着,她转身道:“要不,我去问老板娘看看,再要床被子。”转念一想,方才那老板娘以为他们是夫妻,若是此番去,少不了又要解释一番。一想起那老板娘的滔滔不绝,真的很是令人头疼,她不免有些犹豫。
身后,凤绝却走近床边,他径自脱去靴子,又脱去外衣上床。身侧,空着一人的位置。他翻身朝里,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尴尬立了良久,清幽无奈之下,亦是上了塌。
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不知缘何,她的动作僵硬无比,自己不是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尴尬。一时间躺在那里,却不敢动。
男人的身上,可真是热,暖和极了。被子虽是冷硬,可一会儿便热的跟火盆似的。
那样的舒适,加上本来就困倦。不一会,她便累得沉沉睡去。微弱的呼吸声亦是规律地起伏着。
黑暗之中,凤绝陡然睁开双眸。转过身来,他瞧着她已是熟睡的容颜,那黑长微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渐渐,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