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怔怔立于船尾,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圆月流星枪,怎么可能是圆月流星枪呢?它不是在凤炎的手中吗,又怎会在眼前这名妖艳美妇的手里?
难道,这世上还会有两把相同的圆月流星枪不成?或者是凤炎的圆月流星枪被人夺去了?当初天清谷惨遭血洗,所有的人,皆是死于圆月流星枪,那会不会另有隐情?不是凤炎所为?
她迷惘了,一时也转圜不过来。似有千头万绪缠绕在脑中,找不到线头,也无法解开。更是有滔天的惊浪在心中翻滚着,无法停息。
这时,凤绝亦是沉默了片刻,他的手在背后握紧,又松开,指尖略略一颤。
皇室之中,拜师学武,全凭个人随意。他只知凤炎师从圣道门,而这圣道门有件宝物便是圆月流星枪,他也不知面前这妇人与凤炎有何联系。他对凤炎从师之事一无所知,瞧见年纪的差别,也不像是师姐,难道凤炎的师父是面前这位女子?
二人正在分神间。
但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黑蝶反手一扬,有万丈白浪自他们身周掀起,骤然铺天盖地而下,瞬间便没入滔滔汹涌江水的暗潮之中。其气势,有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
再看:一展丈高的墨黑色布帛刷地展开,硕大的“冥”字以金线缝制,在阳光下格外绚丽刺目,充满了杀气。
凤绝一惊,低咒道:“是冥门!”心中更惊,事情怎会此般复杂?冥门和圣道门竟是还有联系!
话刚出口,一道寒风已是迎着清幽而来,将她头上的发髻碎开,一袭棕红的发丝顿时向后直飞而去。凤绝的长袖在清幽面前划过,袭来的剑风陡然消失。清幽的棕发,亦是缓缓垂落,垂荡成极美的弧度。
“冥门必杀令已撤,你为何还要追杀她?!”凤绝凝眉冷声问。
“哈哈——”黑蝶将手中圆月流星枪收于身后,仰天长笑道,“我只管收了钱便要杀人,他撤了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无稽之谈!”凤绝脸色一变,手中天丝往空中一抛,挥洒灵动,顿时将“冥”字旌旗缠住,用力一收便绞成千百片,悠悠扬扬地飘落,坠在水面上随波轻晃。
黑蝶敛色,面露恼怒,她旋即挥出一枪,流星般刺向他的眉心。迅速、干脆、简单、光彩于一瞬间。
“哐当”一声,凤绝左手执清绝剑,横档住黑蝶凌厉的攻势。
“这是……怎么可能?!”黑蝶望着他手中的剑,整个人震颤着,身子亦是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一时竟是僵立在原地,忘了再次进攻。
凤绝见有机可趁,左手腕一动,剑法十分轻盈,顷刻间掠起冷光一片,淡淡的像是月光。
素来,月亮出来的时候人不会有所感觉,当你感觉到时,银辉已照在你的身上。
机会甚好,清幽亦是执剑从旁相协。
双剑合击,有着绝佳的姿势与力度,本可以一举击退黑蝶。
然,待到近时,只见黑蝶并未曾挪动半分,瞬间,她好似一整面玻璃墙般轰然倒塌,碎成一片又一片,落了满地。
凤绝与清幽相视一眼,眸中皆是疑惑。
忽觉身后阴风阵阵,冷的骇人。
他们猛然回身,却惊见黑蝶仍是好好的站在他们身后,她的面上,已是回复白皙一片,有着近乎苍白的冷,唯有脸颊边一朵黑色蝴蝶若隐若现。
凤绝冷声,“早就听闻江湖传言,有移形换影之术,如今亲眼见到,果然是不同反响。”
黑蝶艳丽的眸子眯起,寒声问:“瞧你的剑路颇为熟悉,你和天玄子是什么关系?”
凤绝面上惊讶,“你认识我师父?”
黑蝶一滞,忽然道:“你是他的徒弟?!那我不杀你!”她的目光冷冷自清绝剑上扫过,神情似是掠过激动,掠过不信,更是掠过温柔之意,终成了繁复如滚滚雷雨的惊恸。有刹那间的沉默,她轻轻启口,问道:“这双玄冥鸳鸯剑,你们是从何而来?”
话至尾音,竟是忍不住地轻颤。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磨砺成寒锐的锋刃,再没有一丝一毫感觉。想不到,再见到这一双剑时,她分明瞧见了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本是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
清幽望一望自己左手中的清绝剑,原来,它的本名叫做玄冥鸳鸯剑,那还真是美丽的名字。她淡淡的回答道:“机缘巧合得到而已。若你是这剑的主人,我们还你便是了。”说罢,她将手往前一伸,便将宝剑递上。
黑蝶却并不去接,目光冷冷瞧着清幽诡异的发色,若有所思,“你是白若月的女儿?”
清幽一怔,缓缓颔首。
黑蝶冷哼一声,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凤兮火兮,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原来,我一直弄错了……哈哈……”骤然,她脸色陡变,有涔涔汗珠自颊边滚落。她按上自己的心口,只觉身子底处有万千疼痛汹涌袭来。面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刚才是她大意了,使出了移形换影,想不到这么快真气便接续不上了,该死的凤炎,将她害的如此……
罢了。黑蝶恨恨一甩手,寒声道:“今日暂且放过你,来日我定要取你贱命!”言罢,她纵身一跃,身子有如最轻盈的蝴蝶一般,轻轻点过粼粼水面,几步便跃至山河对岸,旋即隐入密林间,不见踪影。
*****
凤绝与清幽抵达对岸,两人又步行了一段时间。
渐渐,天已是黄昏时分,一轮红日逐渐落入西面的山峦之后。此时,落日余晖下云霞绚丽多彩,山野的黄昏安详又自在,空气中都好似漂浮着一股青草的芳香。
时不时,传来虫鸣声,与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融合在一起,柔和而浓重。
清幽见天色渐黑,侧头向凤绝道:“夜间行路既不安全,又易惹人生疑,万一方才那黑衣女子折返,或是带着人再来,必有麻烦。不如我们在前面的村庄歇上一晚。”
话说着,就在此时,身后道上黄土飞扬,一大队的凤秦国官兵疾驰而来。
凤绝一臂拉着清幽,悄悄闪身至道侧,漫天尘土之中,他没有看得太清楚。只是心中甚为疑惑,这一带的士兵应该都是由燕行云管辖,照理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调动,且行军如此急,也不知是何缘故。想了想,却一时没有头绪。
不过,此时虽是风宿城与紫竹国有所冲突,但相信燕行云应当应付的了,而他目前更为重要的任务,便是一路之上加紧打探圣教的踪迹,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又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清幽亦是瞧了凤绝一眼,水眸微眯,她想了想,突然道:“绝,我记得凤秦士兵统一着装,脚上应是着黑色豹纹,上翻金边的靴子。可刚才过去的那一队士兵,却是穿的虎皮鞋。不知是否有问题?还是说,凤秦国中的将士也并不是清一色的服饰?”
凤绝将清幽自树后拉出,心中不由赞赏她细致的观察力,若不是她提醒,方才他都忽略了这个关键的细节。会不会方才的那一队凤秦士兵根本就是假扮的,可如果真是假扮的,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为何?看来,事情,愈来愈复杂。
清幽见他凝眉深思,侧头道:“不如我们不要歇息了,早点赶往风宿城,如何?”
凤绝摇一摇头,只道:“无妨,你身子不便。何况燕行云此人乃将帅之才,行事谨慎,无需操心。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所以还是先寻处地方歇下。”
清幽听得“燕行云”三字,怔愣了片刻,方才应声道:“好。”这燕行云,不就是从前金玲玲的夫君么?他们似乎还有个女儿,如今总有两岁多了罢。
彼此不再赘言,二人趁着天未全黑,终于赶至一处小村庄。
远远瞧着,隐约可见零星灯火已是点起。凤绝仔细观察了一番,扣上一户人家的木门。片刻后,木门轻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提着灯笼从门后探出头来,凤绝稍稍让开,清幽微笑着向那妇人行了一礼道:“这位大嫂,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们二人行到此处,天已黑,又无处住宿,不知大嫂可否让我们在您家打扰一宿,食宿费用我们自当奉上,并感激不尽。”
说着,清幽以左肘撞一撞凤绝,示意他取出银两。
那妇人面貌甚为慈和,她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又瞧了瞧凤绝手中递过来的银两,她推却道:“乱世之中,我们乡野人家,要这些钱有啥用,只图能安心过个日子。只是,不知这位是?”她瞧了凤绝一眼,只觉此人器宇不凡,绝非池中之物。
清幽听那妇人似要应允,心中暗喜,又听她问起凤绝,只以为怕是因着是男子不便留宿,她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夫君。我们要前去风宿城,路走得偏了,才来到此处。”
那妇人微笑道:“那好,本来我夫君儿子都不在家,我是不方便留宿外人的。只是时间久了,一个人难免寂寞,有个人说说话也好。本来家里是有两间空房的,前段时间来了位客人,住了一间。现在只有一间空房,屋子不大,既然你们是夫妻,就进来挤上一晚吧。”说着便将木门开启,含笑看着二人。
妇人将她们领入西边房中,清幽见房中一张木床,被子叠的十分清爽,心中顿觉暖意连连。凤绝则是四处望了望,他的视线停留在对门处紧闭着的房门之上,片刻后方才抽离。
那妇人似是很喜欢清幽,上来牵住她的双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瞧你们夫妻俩,郎才女貌的,真是绝配。你们先在这里小憩一会儿,我去弄些饭菜,想来你们一直赶路,定是饿了。”说着便要走出房。
清幽甚是感激,一臂拉住她,“多谢大嫂,不知大嫂如何称呼?”
那妇人笑道,“我夫家姓黄,你教我黄嫂便是了。”
语罢,黄嫂又是去了对面敲门,唤道:“姑娘,今天有客人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
过了好半响,里边方才传来低哑的声音,听着像是得了重病般,“不了,我身子不好,想早些歇息,方才吃过点心了,谢谢黄嫂。”
不知缘何,这样沙哑的声音,听着有一分刻意。清幽不由蹙眉,亦是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她凝视良久,默默不语。想不到,这山野荒岭的,除了他们以外,竟也会有其他的人住宿。
想着,不多时,那黄嫂已是备好了饭菜。一桌人吃得倒是气氛融融。
此时清幽正面窗而坐,浅色长裙在椅子中如梅花般散开,她棕色发丝披散着,越发衬得肌肤雪白。
黄嫂瞧着这般清丽无双的女子,却用左手执筷子,右手好似不能动般。只当清幽是天生有隐疾,心中不免有些心疼她,低叹道:“夫人,你这手,是天生这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还能治好不?”
清幽随意地将右手搁在桌面上,不以为意道:“无所谓的,治不治好都不打紧,我并不在意。”
凤绝望着清幽的侧影,倏地目光一紧,手中已是不自觉地为她夹了些菜,轻声道:“你有孕,如今可是两个人,多吃些罢。”
黄嫂笑道:“原来你们还是一家三口啊。你夫君虽是少言寡语,可真是从骨子里疼你呢。这么体贴的男人很少见的,你可要好好珍惜呵。”
清幽神情颇为尴尬,勉强一笑。
突然,“哐啷”一声,里间内另一间房中似是传来异常的声响,好似有硬物坠地般。
黄嫂起身,道:“我去瞧瞧,许是那位姑娘身体有些不适,我看看有啥要帮忙的,马上就回来。你们先吃罢。”说着便朝里间走去。
清幽见黄嫂走开,方才小声问道:“绝,我想了一路,总觉得先前那冥门女子行为举止很怪。你若说她是冥门中人,可为何又有圆月流星枪?那不是……”她菱唇微动,“凤炎”二字却无论如何都没能说出口,毕竟凤炎之死始终是凤绝心中最深的硬伤,她轻易不敢提起。
凤绝径自吃了几口饭菜,凝眉道:“剑能一双,也许枪也能一对。”
清幽恍然,是了,也许这圆月流星枪本就是一对的。如果这样,会不会血洗天清谷之人并非是凤炎,而是方才的那名女子,毕竟冥门必杀令撤下之后,她依旧追杀自己,可见并非是为了金钱。可既然是这样,当时她问凤炎之时,凤炎为何不否认,也不作辩解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
她想问一问凤绝关于凤炎的事,几次开了开口,却始终问不出口。罢了,还是待日后弄清楚事实真相再说。那冥门中的女子既然势要杀她,将来自然还有碰上的机会。况且,那女子似乎还认识她的母亲白若月,甚至知道那句师父临终前未解迷话语,“凤兮火兮”。
或许,那妖艳美妇还知晓自己的身世。
正想着,黄嫂已是回到饭桌之上,她满面皆是笑意道:“没事,方才另外一位借宿的姑娘想要起身喝茶,不慎打翻了案几上的铜镜,这才弄出了些声响。咦,你们怎么都不吃菜?快多吃啊,山里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我家老头和儿子好久没回来了,这还是年前打猎是存下来的腌肉。你们可别嫌弃。”
清幽飞快地吃了几口,笑了笑,“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她环顾了下四周空落落的屋子,虽是整理的干干净净,却好似缺乏些人气般。她不由疑惑地问道:“黄嫂,这山里人家,不就靠着打猎为生么,为啥你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去外边做营生了么?”
黄嫂摆摆手,“哪里,都去参加圣教了。说是能学一身好武艺,日后便不会被人欺负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爱去便由着他们去罢。不过呀,听说这圣教还真是神了,连托雅真神都能请来现身。所以呀,信得人可多了。离我们这不远处就有个新建的神庙,我家老头说了,他是亲眼瞧见了托雅真神现身,这才死心塌地地加入圣教中。”
清幽与凤绝同时一震,面上皆是略过欣喜之色,想不到误打误撞,竟是遇上了他们想要探寻之事。托雅真神,他们自然都知晓,只是民间的一种传说罢了,怎可能真有其人。所以,这其中定有蹊跷。
清幽不免佯作好奇地问道:“这圣教的大名,我们也听说过。听说能让人短时间内武艺大增,也不知是真是假?”
黄嫂一听,便兴奋了起来,连连称赞道:“这的确是真,前段日子,邻村的阿五回来,我们亲眼瞧见他单掌就劈裂了一颗大树。啊呀,那可真是神了,原本只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人,总是被人嘲笑,连老婆都娶不到。这下好了,从圣教中回来,不但病都治好了,功夫还大涨。这人能不羡慕么?这不,全村的男丁,从老到小几乎都去了,没一个落下的。”
凤绝与清幽又是对望一眼。
黄嫂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瞧我的记性,还给你们准备了些酸烙饼,我这就去拿。孕妇吃着这个,最是爽口了。”说罢,她转身便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盘子烙饼。
金黄金黄的颜色,煎得十分到位,并无一分焦,看着便十分有食欲。
凤绝用筷子将烙饼夹成数小块,搁在盘中,轻轻地推至清幽面前。
闻着挺香,清幽情不自禁地夹了一块放在口中,细细嚼了,果然是酸酸甜甜的,十分爽口,不免觉得胃口大增,多吃了几块。她不由赞道:“却是味道很独特呢,我还从没吃过呢。”
凤绝黑沉的眼眸望了望黄嫂,似是略有所思,片刻后才淡淡道:“独特么?在夜都之中,这可是最寻常不过的烙饼罢了。”
“是了,是了,这位爷看起来是从夜都来得罢。不瞒你说,这烙饼还就是另一位借宿的姑娘教我的。当时,我家中有些面粉,放的久了,已是变味。山里人穷,丢了又可惜,正巧遇上她,她便教我将变味的面粉做成这种酸烙饼。想不到,味道还真是不错呢。又不会浪费。”黄嫂笑着道。
凤绝起身,致谢道:“多谢你的款待,我们今夜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便离开。”
清幽亦是取了绢帕,轻拭着唇角。她自长几上取过了一盏烛火,掌在手中,亦是谢道:“谢谢黄嫂。”
语罢,便随着凤绝一道入了借宿的房中。
待关上房门的时候,她注意到对面的房中似是轻轻拉开了一条细缝,有一缕幽暗微弱的黄光隐隐透出。不知缘何,清幽总觉得那房间中有一股冷风自内徐徐渗出,隔着这么远,都能令人从头冰到脚底。
那种感觉,就好似,门的背后,正有一双犀利的眼睛,森冷地、直视着……
她轻轻地合上门,甩了甩头,摒去心中那些奇怪的想法。经历了渡江遇袭一事,今夜,他们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明日还要去探一探那神秘的圣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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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对面的门,缓缓关阖上,将一室的绮丽温情尽数隔开。
洛云惜将冷锐的眸光自门缝中硬生生地抽离。
垂首,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十指上寸长的指甲红若滴血,她一点一点狠狠扣着细长的门缝,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却浑然不觉得疼。
须臾,她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至地上,踩在脚下。
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