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绝听罢,不由温然含笑,此刻心中柔软如一池春水,他突然问:“你——是在担心我么?”其实,开渠的事,他心中自有思量。不过,她的提醒,终究令他心暖。
被他说中心思,清幽面色不免有些尴尬,正在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她脑中忽然又想起一事,她连忙岔开话题,“对了,我想起一重要的事,方才那两人提到了能增加武功内力的圣药。我们还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不,你去抓上一个人来问问,瞧个究竟?”
凤绝轻轻一愣,有些无奈,旋即颔首道:“好!”
他轻身一纵,身影瞬间隐于层层密林之中,片刻后便带回了一名已是昏厥的少年。他将那少年平放在冷硬的草地上,又从包袱中取出一截绳子将那少年的手足皆是绑起来。
抬眸,望着清幽,他沉声道:“确实很有问题,我略略探了探此人的脉络,不像是有武功内力的样子,倒是有股阴寒之气游走全身。依我看,与其说是增强内力的圣药,也许根本就是一种阴寒的毒药。也许这种内力武功短时间大增只是一种短暂的假象,日积月累,阴寒噬体,只怕终会死于非命。我准备将这少年带回风宿城中,让萧楚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有什么解除之法。”
此时,沉云飘离,月色明澈如清霜,自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清晰地照出那少年昏睡中苍白泛青的容颜。
清幽亦是探出一手,轻轻搭上那少年的脉息。果然,那少年手指冰凉,连脉息中都有着一丝冷意。果然是很不寻常!
她凝思想一想,突然问道:“绝,你说这圣药来源自何处?难道这圣教背后,非但有着国家的支持,还有从前邪恶的江湖势力渗透其间?因为我想,这种阴毒的害人手法,应当早就绝迹于江湖之中了。”
“所以,冥门的重现江湖,便显得分外可疑。缘何冥门与圣教一道在民间崛起,这其中难道没有必然联系么?”凤绝亦是分析道。
清幽清亮的水眸微微眯起,旋即自其间折射出点点精锐的光芒,她恍然道:“绝,不知你有否感觉,那日追杀于我的冥门女子,脸色也是像这少年般苍白泛青,且她周身都有一股子的阴冷之气。”
凤绝果断答道:“我也有这般想法。那女子应当是这整件事的关键。最奇怪的是,她竟还认识我的师父天玄子。要是此时,能找到我师父就好了,至少可以问上一问,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与冥门与圣教又是什么关系。”
清幽语气渐渐冷峻,面色益发凝重,“非但如此,我还怀疑当初血洗天清谷之人并非凤炎,而是之前那个冥门女子。”说到此时,她的眸中,透出隐隐沉痛的晶莹,伸手不动声色地泯去泪意,她继续道:“还记得那日,我去刘家村附近寻找江书婉的下落,不想却遇上了你。你走后,小师弟纵马疾驰慌张地前来告诉我,说是天清谷中出事了。我连夜赶去,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所有的人都死了,无一幸存。”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仿佛又重现着当日血腥的一幕,依稀又瞧见了师父惨死的样子。一时心中剧恸,竟是不自觉地全身都颤抖起来,连带声音都开始发颤,字字如珠吐出,“全都死了,没有一人存活。师父的胸口被利器刺穿,就是圆月流星枪……还有……还有师父的脉息,也是冰冷冰冷的,透出一股阴寒之意。我一直以为……”
凤绝轻轻按住她的手,长眉黯然一闭,感受着她的轻颤,“所以,你以为这事是凤炎做的,所以才要杀了他。你杀凤炎,并不仅仅是因为替你小师弟报仇,而是因为你以为他血洗你天清谷么?你——你肯定是弄错了——”
清幽的目光有一丝弥散,神情恍恍惚惚,“可是,我亲口问过他的。我问地清清楚楚,是不是他血洗了天清谷,他没有否认,他没有否认……所以,我才……”她骤然紧紧抓住凤绝的双臂,陡然地无措感,令她整个人仿佛失了依靠、失了重心一般,飘摇欲坠。
凤绝眸中满是痛色,他轻轻地摇头道:“不会的,不会是他做的。他是我的二哥,我最了解他。他虽然行事狠辣,有时残忍血腥,可也并不会滥杀无辜。就像他私生活糜烂,流连花街柳巷,可是他从不碰良家女子。更遑论,他平日里游戏花丛,极大的目的是在青楼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之地安插他的眼线,为他打探消息。”
顿一顿,他似是想起了从前,英挺的眉间亦是笼上一层薄雾。
沉痛片刻后方才缓缓吸气,他轻叹道:“凤炎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别人说他什么,又或者是冤枉他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辩解一句。”
往事若尘埃,自轻烟中淡淡突起,他英俊的面容渐渐被哀痛浸透,“小的时候,他因着生母是名青楼女子,而不受父皇重用。那时,皇庭中总有刻意为难他的人,甚至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栽赃于他,令他在父皇面前更不得眼缘。其实,他的心中跟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也看得比谁都透。那时,大哥凤翔好几次都看不下去,要替他在父皇面前澄清,可他却不允。你若是执意,他便要翻脸。他总是说,真相自在人心,你若相信,不用别人言语的左右,你若不信,他也不屑。就这样,他亦是离开皇宫拜师学武,再后来他凭着自己出色的能力终于得到父皇的赏识,赐他夜明珠,封他为右贤王……”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
清幽的面色,此时亦是蒙上一层清霜。
“真相自在人心,你若相信,不用别人言语的左右,你若不信,他也不屑……”
她本能地摇头着,陡然松开了凤绝,步步后退。
此时,她的眼前,依稀浮现了那抹浅黄色的身影,英俊的容颜,墨绿墨绿的眼眸,好似那最美最幽深的湖泊……
他的冷酷,他的暴戾,他的精锐,他的松懈,他的伤害,他的轻柔,一一在她脑海中掠过,无法停息。
那一刻,她心中乱极了,几乎站立不稳。
凤绝见她摇着头,一步上前,靠近她一些,迫视着她,“你以为,是他杀了你的小师弟么?其实,后来我问了他身边的副将,当时你的小师弟前来兵营挑衅,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更何况任何一座兵营若是遇到这般突然袭击,都是会下令放箭自卫的。况且,当时凤炎赶到时,你的小师弟已经中箭,他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你仔细想想,若是他真想杀你们,就是你也未必能顺利从箭雨之中逃脱?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清幽摇着头,睫毛上有泪珠恍若,她凄然一笑,“其实你有所不知,黑阙与凤炎是同门师兄。黑阙因着凤炎弑师灭门而一路追杀他,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心狠手辣……”
凤绝长眉一轩,冷道:“也许,弑师灭门也是另有隐情。凤炎此人最重情义,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找出事情的真相!”
是这样么?会是这样么?
清幽骤然望向凤绝隐痛的眸底,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尖刺的声音,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地喧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会是这样的么?真是自己冤枉了凤炎么?真的是自己没有弄清楚真相,真的是自己过于冲动么?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凤炎负手而立,他的身后,是一轮初升的巨大红日,霞光万丈,将他英挺的轮廓描画的更深更硬……
可是,他死了,真相已经随着他的死而灰飞烟灭……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凉意,她有瞬间的失控,朝着凤绝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那****要突然出现?我本来是想和他同归于尽的!我一心求死,只想着最后拉断琴弦,弦断音断,尽皆人亡……反正他也是一心求死……不然又何必……”
那一刻,她的心中,有着退缩。她不要知道真相,她突然不想知道真相。
凤绝一怔,墨色的双眸闪过深深地疑惑,他突然上前一把握紧她剧烈颤抖的双肩,神情激动道:“什么叫做他也是一心求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疑惑。凤炎带着信号弹和雷火,显然是有备,可早知会如此,凤炎又何必接下生死宿命帖,既然接下,又为何会发送那枚信号弹。
一切,过于巧合;一切,都有着可疑之处。
清幽自知失言。其实,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她自己亦是一头雾水。当时凤炎以银针击中她的手腕,令她震出琴音,断了他全身的经脉,她至今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死在自己手中,难道,仅仅是为了令凤绝对自己死心么?
凤绝见清幽神色益发迷离,心知其中定有蹊跷。
他进一步逼问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啊!你明白的,我从来都不想恨你,你告诉我,凤炎不是你杀的?这其中还有隐情是么?对不对?”
清幽被他摇得有些头晕,尚存着一丝清醒,望着他明净的眼眸中,竟是燃烧起点点希冀的火苗,隐藏不住的深情一如往昔。她的心中,酸楚地扯出撕裂般的疼痛。她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从前,她将他折磨得还不够么?
她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手!”
凤绝却不肯松开,挺拔的身子轻轻颤着,“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肯定有!方才你已经说漏了,你别想否认。你说,你去刘家庄寻找江书婉,恰好遇到了我。所以,当时你根本就不是与轩辕无邪预谋好,诱我入陷阱,对么?十香软筋散的事,你其实也并不知情,对不对?”
清幽心底蓦然一软,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缓缓滑落。
然而,残存的冷静告诉着她,她与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她只会带给他痛苦、犹豫和挣扎。
如果,凤炎用尽生命就是为了换得凤绝的冷情,就是为了保全凤绝,就是为了拆散他们。
那么,她将尊重凤炎的心愿。因为,那也是她所希望的。
无论将来东宸国与凤秦国日后会如何收场,她只希望,她是她,他还是他,再没有交集。
渐渐,她镇定下来,轻引一笑,“今晚你太激动了……竟是胡思乱想。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我的话,你也信?”
凤绝皱眉,还待再说。
此时被缚住的那少年已是醒转,一见自己手脚皆是被绑住,他骤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凤绝连忙转身,点住那少年的哑穴,然而那少年方才喊的几声已是引来了土庙门前众人的注意。听着隐隐有如潮脚步声朝这边汹涌而来。
清幽慌忙推了推凤绝,正色道:“你赶紧带着这少年前去风宿城。我转道去下燕祁山脚下的小镇,那里有我们白莲教的分堂口。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事!”
凤绝神情间似有些担忧,“那你什么时候抵达风宿城呢?”
清幽细细一想,旋即道:“四日后正午,在风宿城北城门等,不见不散。”
凤绝轩眉一凝,“刚才的事,你还没有说清楚。不行,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此时喧闹声益发逼近,清幽蹙眉,忙推了凤绝一把,低声道:“快走罢,若是现在就打草惊蛇,便不好了。”
听着动静,已是有人十分靠近。凤绝无奈之下,只得带着那昏厥的少年,飞身离去。
清幽亦是悄无声息地施展轻功,灵巧地一跃,伏于树梢,不动声响。
底下,一群教徒手持火把四处寻了寻。
其中一人奇道:“怪了,明明听见有人在喊,怎么到了这连个人影子也没?”
“会不会是听错了?”
“管那么多干嘛,对了,小魏呢,人呢?死哪去了?”
“不管了,不管了,回去练功了……”
一群人嘟囔着,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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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风宿城,行馆。
西北方的城市,天气要比东都冷许多。这里,冬日阴寒未褪去半分,且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沥沥之意。
这日,凤绝方处理完风宿城中事宜,他一手撑上自个儿的太阳穴,轻轻揉了揉。几日来不曾好好歇过,难免有几分困倦之意。
适逢萧楚一步跨进来,他瞧见凤绝眼底泛着乌青,关切道:“绝,要不你去休憩一会儿?我等会儿再同你细说?”
凤绝摆一摆手道:“不了,中午还有要事。怎样?那服了圣药的少年,你可有瞧出什么端倪来?”
萧楚择了张凳子坐下,长眉一挑,道:“绝,与你所猜测的,相差无几。这是一种邪毒,于江湖中已是绝迹多年。这两天我翻阅了不少史集资料,方才查出一些来龙去脉。这邪毒起源于冥门,当初冥门专司培养杀手。天资差的,通常活不了多久,早就在冥门中的自相残杀中死亡。天资稍逊的,冥门也不会放过,外出任务之前就给他们服下此药。表面上看似功力大涨,可最终要不了多久便会死于非命。冥门的手段,可谓是阴毒至极。是以,能最终存活下来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凤绝将手中一卷章本往桌上狠狠一撂,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圣教于冥门一同出现,绝对脱不了关系。麻烦就麻烦在,背后也许还是新罗国在操控,真是令人头疼。对了,这种邪毒有解么?”
萧楚颇为遗憾地摇一摇头,“无解!至少我是无能为力的。若是用最好的药辅以治疗,那少年许能活上两三载,若是不治,任由体内阴寒扩散,渐渐侵蚀全身,直至肤体发白,冷若寒冰。不出一年,终将因呼吸衰竭而死。”
凤绝听罢,英挺的俊眉拧成死结,寒声道:“如此一来,还当迅速铲除圣教。拖得时日久了,受害的老百姓就会愈来愈多。”他低叹一声,“届时,也不知多少人将死于非命。”
萧楚颔首道:“嗯,如今也只有寄希望于冥门中了。或许当年的冥门中人,能知晓这邪毒巨细该如何解开。”他轻轻感慨,“但愿能救得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凤绝亦是面色凝重,他转首看向精致的棱窗之外,日头渐当正午。
算算时间,今日是与清幽在风宿北城门相等候的日子。
他自座中起身,略略正一正衣冠,抬步便欲出行馆。尚未踏出门槛,但见燕行云手下的副将火速来报。
那副将拱手,“左贤王,头前燕将军得到线报,有一队假扮我凤秦士兵之人日前混入城中。等下将会在北城门作乱,大开城门,引外边的一群假扮成平民老百姓的紫竹士兵进入城中。事出紧急,来不及同王爷仔细商量,燕将军已是在北城门口布满弓箭手伏击,待正午他们****之时,争取将他们一举歼灭。特命属下前来通传一声。”
燕行云此人为将帅之才,打仗办事,一向很令人放心。
凤绝起先“嗯”了一声,旋即,他倏然一惊,黑眸霍然睁大。
北城门,正午!
天,那清幽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