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皇宫。
黄昏时分,晚风一缕缕吹来,拨人心弦。
宽广的玉照宫中人来人往的,可气氛却格外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
江书婉只披着一件浅黄色的绣凤宫装,如锻黑发已是长过腰间,此刻正柔顺地铺在雪白的床褥上。她的小腹已是高高隆起,而她的身旁,几名御医正在轮流为她诊脉。
他们个个额头已是薄薄敷了一层冷汗,细看之下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且是皇上专宠的皇贵妃,谁也不敢怠慢。
一旁庆妃庆芷柔垂首立于一旁,低声宽慰道:“皇贵妃,你受惊了……”
语未毕,适逢凤翔一步跨入玉照宫中。他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直奔江书婉的榻前。下一刻,她娇小柔弱的身子已是落入他的怀中。
“婉儿,你怎么样了?”他的紧张与颤抖显而易见,紧紧拥着她仔细看了又看,大掌亦是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顾不得那么多在场之人,他突然一把紧紧搂住她,“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刚刚摸了一下,咱们的孩子没有在动了,他平时不是很顽皮,总是不停地踢你?御医何在?!御医!!”
凤翔的紧张,关切之意,令身侧不远处的庆芷柔面色微微沉了沉。自从入宫,她见过凤翔的次数,加上必要出席的皇家宴席,只恐怕都不超过十次。日日听闻皇上视皇贵妃如同掌中宝。可此番亲眼瞧见,仍是深深触动了她。果然是体贴入微,令人心颤。
一应御医见皇上动怒,连忙跪了一地,颤颤道:“皇上,今日娘娘是误食了鬼面针草,才导致动了胎气。还好娘娘只喝了一口,只是稍稍见红,如今已是血止。待臣开几服安胎的方子让娘娘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江书婉此时依在他的怀中,亦是低低啜泣着,“皇上,你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了,你日日都上我宫里来,其他人能不吃心么?能不来害我的孩子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这个孩子。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她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拭了拭眼泪,负气别过脸去。
凤翔英俊的面容之上颇见尴尬,安抚着她的背心,眼里是无尽的怜惜。见书婉生气,他一时也不敢再说什么,后宫的争斗,他自小见得多了,自然懂得。碍着之前形势所迫,他又娶了三名妃妾,原也是无奈。可他这般宠她爱她,尽力保护她,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敢害她。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转眸,他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朕说清楚!”
庆芷柔慌忙跪下,她伏一伏身,颤声道:“皇上,今日下午时臣妾去安贵妃宫中坐坐,小聊了一会,十分开心。当时安贵妃说是自己有从吉吉草原安远部带来一种青草茶,泡起来酸酸甜甜的,十分好喝。臣妾喝着觉得口味不错,想来皇贵妃正在孕中,应当能饮,当下便提了一句。哪知安贵妃非常客气,拿了些给臣妾。臣妾这就泡了些茶给皇贵妃……哪知……”
凤翔俊眉紧蹙,额头青筋根根暴起,怒道:“你无知——随便取来的东西也敢给婉儿喝么!你知道婉儿与你带亲,所以不会怀疑你?!”
庆芷柔从未见凤翔如此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止,复又拜了拜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也不知为何好好的青草茶叶中竟是会混了鬼面针草在里面。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万死不能推其咎,还请皇上赐死!”言罢,她深深伏在地上,不再起来。
凤翔眸中划过一抹精光,冷冷道:“赐死你有何用?!让幕后主使之人逍遥法外么?!”
此时,江书婉亦是颔首道:“我自入宫后,漫漫时光难熬,平日总是庆妃陪我多些,毕竟她是我的小姨。我们同是隋国府中人,她若是要害我,于自己又有何好处?于外公又有何好处?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凤翔的声音听来寒冷如冰,“给朕立刻去查,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皇宫里!去将安贵妃的月秀宫给朕翻个遍!”
内务府中人最擅长查这些事,因着凤翔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偶尔能听见殿外有簌簌的风吹过,渐渐外边好似下起了小雨。
玉照宫中,众人茫然,或坐或立,连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内务府值事已是来禀报,“皇上,月秀宫中并无搜到鬼面针草,倒是安贵妃自蒙古陪嫁过来的贴身宫女前几日曾经出过皇宫,还曾去过药铺。方才我们抓到她时,她正在偷偷焚烧东西。而在她的衣袖中,我们找到了这样的两根鬼面针草。”说罢,内务府值事已是将证物呈上。
凤翔的面庞隐隐透出铁青色,怒喝道:“去把安贵妃叫来!”
少刻,众人目光所及处,安贵妃匆匆来到,她清丽的面色苍白,也不敢抬头看凤翔,慌忙跪下道:“臣妾参见皇上。”
凤翔冷笑,“安贵妃,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分辨的么?陷害龙嗣,背后究竟是你个人的私欲?还是你吉吉草原安远部不希望朕有子嗣?或者是那个子嗣应该由你所出?”
安月抬眸,望着眼前那面若美玉的俊颜,那样狭长的眼眸,那样冷情的薄唇,浑身透出邪魅与王者之气。原本她只听过凤翔人称“玉面凤凰”,见到他时方知世间中竟有将绝色与尊贵融合得这般好之人。她知道,瞧见他第一眼的时候,自己便彻底沦陷了。纵然,她明白,他纳她为妃,只是为了拉拢自己的爹爹。她知道,他不会要她的孩子,因为他不会留给她爹爹牵制他的把柄。可她从没想过,他竟然会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朝里望去,瞧见江书婉与庆芷柔亦在。今日的事,她的冤屈是洗不清了,她不知道究竟这是庆芷柔想一箭双雕,还是面前这两人联合合作陷害她。不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因为凤翔话已经说的那么明白。
若是她没有能力替自己查清真相,就只能认了此罪,因为,她不能连累她的爹爹。
诚恳一拜,安月伏身道:“皇上,臣妾是善妒之人,此事与爹爹绝无关系!臣妾一时鬼迷了心窍,犯了糊涂,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凤翔挥一挥手,眸中闪过一抹厌弃,道:“废为庶人,逐出皇宫!安月,你回吉吉草原让你爹好生再教导教导你罢!”
安月脸色苍白如纸,无一丝生气,听罢她又是深深一伏。被侍卫拖出去的最后一刻,她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那样英俊的面容,她怕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了罢。也好,解脱了也好,总好过这样守在深宫之中,日日望着月光缓缓爬过自己的肌肤,数着枝头叶子一片一片掉落,总也等不到他来。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家乡……那美丽的草原……还有她的小红马……还有爹爹……
随着安月被侍卫拖出玉照宫,空旷的大殿之中陡然安静了下来,御医们陆续退离。
江书婉依旧别过脸去,望着床的里侧,不搭理凤翔。
凤翔神情有些无奈,因着她受了惊,方想再哄。
此刻内监总管刘公公捧着两本红色的本子入来,跪地禀道:“皇上,风宿城中的百里加急奏本,还有北方四郡那边隋国公的消息也一并到了,还请皇上立刻定夺。”
凤翔伸手接过,翻了翻,面色渐渐凝滞。
江书婉亦是转身,缓缓靠近他,精致的下颚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吐气如兰,她轻轻在他耳边问道:“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此般亲昵,凤翔心念一动,忙将她搂在怀中,也不顾庆芷柔就在一旁,细细密密的吻已是落下,他低低道:“婉儿,我怕你生我的气。”
江书婉斜觑他一眼,娇斥道:“谁爱生你的气,最最不值了。快说说,我外公那究竟怎么了?”
凤翔挑一挑眉道:“哦,也没什么大事。风宿城那边有消息来报,说是找到了洛云惜,她并没有死,而且还怀孕了。此前靖国公因着丧女而兵反,凤绝问我的意思,此事该怎么处理而已。”他说的很粗略,顺手便将手中折子递给了书婉。
又拿起另一本北方四郡隋国公上乘的加急折子。凤翔翻着看了看,愈看脸色愈青,好看的眉毛都纠成团。终怒大道:“好一个靖国公,消息还真是灵通!朕才收到风宿城的加急奏本,他倒是比朕还快一步!这口气倒不小,非但提出要策他的女儿为左贤王正妃,还要北方四郡的专司管辖权,政事军事可以不用通报,由他任节度!哼,这和封他个镇北王有什么区别,真是得寸进尺!”
江书婉低叹一声:“可是我外公年纪大了,手中着实没什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如今和靖国公对峙,还真真是难为他了。翔,你看这折子上说这洛云惜失忆了,还性情大变,总是寻死寻活的。你可要关照好凤绝,要好好哄住她,绝不能再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了。靖国公此前兵反,也并未倾巢全出,颇有观望之意,若是再有此番变故,只怕是铁了心不肯回头了。”
凤翔将手中奏本狠狠甩入刘公公怀中,怒道:“洛云惜寻死寻活?!她要死就让她去死!朕堂堂凤秦国皇帝,难道还要受他们要挟不成么!”
敛了怒气,俯身,他在江书婉脸颊边快速吻了一下,于她耳畔低语道:“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等下过来陪你。”
直起身时,方才一脸柔情瞬间转化为冷峻,他的眸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寒声吩咐道:“刘德,传朕口谕,洛云惜的事让左贤王自己决定就好,不必来回朕!朕不受人要挟!”言罢,他甩袍离去,明黄色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殿门中。
太监总管刘德正待出门传口谕,江书婉却将他叫住。
她伸手抚着自己浑圆的肚子,低低道:“公公也看见了,方才皇上正在气头上。”
刘德诺诺应了一声,不知皇贵妃突然叫住自己,有何用意。
江书婉微笑,“本宫瞧着,刘公公如今似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刘德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怀着龙嗣,哪里有奴才开口的份,奴才心中是极敬畏娘娘的。”
江书婉轻笑出声。
刘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
江书婉笑道:“方才皇上在气头上,那样的口谕将来可是会威胁江山社稷的,还请刘公公去传,着左贤王娶洛云惜为正妃。只要左贤王那边一照办,回头本宫再劝劝皇上答应了靖国公的条件。如此可保江山无虞。皇上素来厚待本宫,本宫岂能不替他着想,公公你说是吗?”
刘德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眼觑着周围只有庆妃在,并无旁人,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娘娘,这可是假传圣旨。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如此做啊。”
江书婉“嗯”了一声,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假传圣旨么?口谕罢了,谁会知道?况且本宫是为了皇上好,就是日后追究下来,那也是本宫理解错了皇上的意思,与你何干?公公可是多虑了呢。”
刘德似是仍在犹豫。
江书婉益发靠近,纤长的小指上,套着冰冷的黄金镂空米珠护甲。她轻轻地、轻轻地划过他的颈间,淡淡道:“更何况,公公也不会有一百个脑袋。仅有的这个,现在还好好的呆在你的脖子上呢。可是……呵呵……”她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刘德只觉后半身子都被汗水浸了个透,他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道:“奴才知道了,此事除了娘娘和奴才,天知地知,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抬眸望了望江书婉身后的庆妃,迟疑道:“那庆妃她……”
“自己人。”
刘德在江书婉淡淡的浅笑中,诚惶诚恐地退下。
深广的殿门,因着刘德的退出而紧紧关阖上,空若的房间中只余江书婉与庆芷柔两人。
江书婉瞧一眼庆芷柔青白的面色,她缓缓走至塌前,站在青铜百合大鼎之前,慢慢注了一把檀香进去。顿时,屋中的香气更浓。而那样舒展的气息,似能令人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她轻轻地舒展了下身子骨,只觉浑身都畅快无比。
“怎么了,小姨?”转眸,江书婉托着自己的腰,斜斜依靠在床柱子上,淡淡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过段时间就想办法把你送出宫去。这样,你就能和你的情郎长相厮守了。”
说着,她忽然“咯咯”笑起来,“看来,庆家的人,还真是有通病。当年我娘就是这般离家出走,如今你又要与人私奔。你说我外父怎就能一错再错……两个女儿的婚事……”神色骤冷,她又道:“看来,他还是没有受够当年的教训。”
庆芷柔凝视着书婉,皱眉道:“你理解错了。当初入宫是我自愿的,爹爹年纪大了,我不忍教他伤心。所以我本也不作他想,可如今爹爹有了你这个亲外孙女,我亦是可以放心的离开。只是,书婉,我不明白,皇上待你那么好,专宠于你。王贵人出身东宸旧臣,不足为患。我也无心于皇上。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必要除去安贵妃,她也不可能威胁到你。”
此刻,在庆芷柔的眼中,眼前这名温婉美丽的女子是这般地深不可测。江书婉想除去安贵妃,栽赃陷害,却还不肯自己动手,假借她的名义。让她在青草茶中放了鬼面针草,再亲自端给书婉喝。做戏做得这般真切,毕竟有谁会亲手端着落胎之药去陷害如今最尊贵的皇贵妃呢?谁又会怎么傻?这样做,只会令矛头指向安贵妃。
而更厉害的,还是书婉,谁又能想到这出戏原是她自编自唱,还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如果说此前,按着书婉的话,除去安贵妃能令他们庆家在皇宫中的地位更稳固。那么,方才书婉的所作所为她渐渐无法理解了,她渐渐不明白,这名温婉的女子究竟要做什么?女人一生有皇上悉心的宠爱还不够么?书婉她还想做什么?
江书婉微微冷笑出来,“花无百日红,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小姨,我的事,你最好少管。不该你听的,你就当没听到。不然,你的情郎,我可就什么都不能保证了。”
“你!”庆芷柔愤愤举起一指,半响也说不出话来,终又放下,叹道:“罢了罢了,只要你凡事不要过了,顾着点爹爹的感受,我也不管了。我走了,你自己要保重。”
江书婉只是如常一般,瞧着自己的手指,眸中含了柔顺的笑意,“那小姨,我身子不便,就不送了。”
随着殿门的开合,有夜凉的风瑟瑟灌入……
***
风宿城中,静夜无声。
清幽轻轻一跃,自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地,尾随着一抹黑影,渐渐消失在了浓郁阴鸷的夜色之中。
天上,只余一轮明月,洒下淡淡柔和的光晕,幽凄地照耀着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