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色昏暗,明明此刻应是下午,可那般的暗沉几乎教人以为是晚上,层层压抑迫上心来。
渐渐,空中零星飘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
清幽本已是走到了行馆门口,瞧见变天,这又折回去取了把伞,方才出门。
走着走着,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老旧的青石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净。未到北门时,雨已是下得极大。大雨织成一张密匝匝的水网,漫天漫地覆盖下来,将整个风宿城都笼罩在了水气氤氲之下。一柄小伞,难挡风雨,她的裙摆亦是溅湿了不少。
不似寒霜部落那样四季长春。此刻的春寒,冰凉若霜,清幽只觉得自己握住伞柄的手已是凝如玄冰。
她的脑中,始终有一丝乱。红焰舞怎会出现在了风宿城,还和洛云惜扯上关系?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又都是针对她,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也不知,她们两人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目的又是何?
头昏沉沉的,心中仿若与这暗沉的天一同下着冰凉的小雨。清幽无法再继续深想下去,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直朝北门城门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眼下,她急于想找蓝毒。
到了茶楼时,白莲教在风宿城分堂口的分堂主立即出门相迎,他将清幽引入二楼雅间,又吩咐小二前去泡一壶热气腾腾的菊花茶。
清幽小坐了片刻,喝了几杯茶暖暖身子,又仔细问了问眼下各处堂口一同剿灭圣教之事。表面上看起来,围剿的行动竟是十分的顺利,只不过剿灭各处圣教分点的时候,捉住的受圣药控制的百姓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多。上次她与凤绝夜探山中圣教隐秘据点时,仅仅是这样一个偏僻之所,便有几百众教徒。而如今剿灭四国圣教,捉住的受圣药控制的百姓却不超过一万,这又怎么可能呢?是原本教徒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还是其他的教徒都凭空消失了?她不得而解。
最令她奇怪的是,蓝毒本是担心她被冥门追杀,这才前往冥门起源之地,寻找蛛丝马迹。可如今,冥门已然不复存在,她也再没有危险。缘何蓝毒至今没有返回找她呢?
心中疑惑万分,没有头绪。
清幽只得留了字条给蓝毒,让分堂主发往白莲教各个分点,内容简单明了,仅有四字而已。“有事,速归!”
随后,她便起身离开了茶馆,返回行馆之中。
这两天她几乎很少与凤绝接触,想来他甫一回来,军政要事缠身,分不出神。也是了,算算下个月初的时候,便要全面发兵紫竹国。而此刻东宸国的十万大军,因着轩辕无尘没有一同返回主帅,至今依旧驻扎在了东城门外。
撑着伞在雨中漫漫行走,她心中亦是思量着,十万驻军的事,是否要上请朝廷另外指派一名主将前来?还是由她先代为接管呢?
自从寒霜部落返回了风宿城后,她已经派人百里加急将救命的药丸给自己的弟弟轩辕若离送去。想来这一两日便会有人反馈回复她南都那边的情况。
眼下,红焰舞与洛云惜两人虽皆是宿在行馆之中,却暂时没有具体行动,也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她如今有白莲教其他要事缠身,实在也无法分身顾及她们。
所以,想要彻底查清楚洛云惜的底细和具体阴谋,也只有期待蓝毒的回来了。
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她已是回到了行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风宿城好似被浓墨浸染了一般。雨依旧下的很大,声声如注,溅起无数的泡沫在行馆的池塘之中,映着处处点起红灯笼的幽幽火焰,泛起五彩浊光,旋即又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清幽驻足,兀自撑了伞,在池边等了一小会儿,她估摸着差不多这个时候,凤绝也该回来了。
果然片刻后,有清朗的脚步声踩着雨水走来。
转首的瞬间,她瞧见自己心中日夜惦念的高俊身影,此刻已是来到她的身前。这几日,因着繁忙,也因着洛云惜暂时横亘在他们中间,不便频繁相会。他们每天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瞧上彼此一眼。虽只是匆匆相见,短短几语,可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细微的情感交流已然足够。
凤绝缓步停在了她的面前,顺手掸去她肩上偶尔落下的细碎雨珠,声音低沉若此刻潺潺春雨,“下着这么大的雨,为何还要在这里等我?万一淋着雨、冻着了自己怎么办?我可会心疼的。”
她面上带着无怨的笑容,只小声道:“绝,你忙去罢,我只要每日能瞧上你一眼,晚上便能安心入睡了。”
看似平淡却亲密无间的话语,令凤绝心中波澜荡漾。此刻的她,脸上泛着嫣然的红,似白雪纷飞里开出的一朵朵耀眼的红花,是那样美的动人心魄。几乎是突然由心而生的冲动,他脱口而出道:“惜惜,洛云惜的事,我想上呈皇兄,拒绝……”
清幽缓缓摇了摇头,伸出一指抵住他的薄唇,“绝,没到时候呢,先拖着罢。若是你实在为难,先扶正她也行,我是真的不介意,眼下正事要紧。”
凤绝心中一动,微微侧首,他偏头轻吻着她的额头。他轻声在她耳边道:“你明白就好,我只要你。”
她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笑道:“先苦后甜,我直觉洛云惜的突然出现,背后没有那么简单。等日后事情水落石出了,我与你便再也不分开。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惜惜,我真讨厌这句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朝朝暮暮呢……”
朝朝暮暮……
她何曾不想呢?
那一刻,似有氤氲雾气在她眼前缭绕升腾,渐渐凝结成晶莹的水珠,缓缓落下。此刻她的手,正被他的大掌紧紧包裹着,肌肤与肌肤紧密地贴在一起,不舍分离。
半响,凤绝方依依放开她的柔荑,微叹道:“我得去正厅了,今日萧楚寻药返回,我有重要的事要问问他。”
他的手掌离开的时候,先前的温暖亦是随之消散。她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有种被生生剥离的感觉,整个人莫名的虚空起来。不知缘何,心中竟是有些难过。
垂首,她小声道:“哦,圣药的事,是也该仔细问问萧楚。绝,这次围剿圣教各个分点,抓获了近万名圣教邪徒。这万千条生命的挽回,可就都得仰仗他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幽自怀中取出一方轻而软的布料,如烟如雾,几乎透明。她递了给凤绝,道:“对了,今天我去了风宿城这里的分堂口,上次托分堂主办的事已是有了结果。我们暗探圣教时寻获的这用来令托雅真神现身的帷幕,这种特殊的材料,名为‘雪纺’,产自于新罗国美兰城郊。其实这种‘雪纺’的纺织方法,十分繁复,难学会又不容易普及,渐渐已要失传,如今还会的,多半都是一些年过五十的老妇,所以‘雪纺’产量极低,专供新罗皇家御用,民间极少有人见过。”
凤绝取过“雪纺”,仔细瞧了瞧,冷哼道:“皇甫昭,我就知道是他参与其中。他倒是神通广大,能跟黑蝶搅在一块,真是不简单。”
清幽颔首,“我想黑蝶此人倨傲,即便是各取所需,她也不会轻易帮助皇甫昭。除非,皇甫昭曾经帮过或者是救过黑蝶,所以黑蝶才还他一个人情。”
凤绝摆摆手,“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我心中自有打算。”语毕,他突然顿了一顿,视线落在她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眸光益发柔和起来。自从寒霜部落返回后,他感觉到她的小腹每一天都在不断变化着,渐渐显露出山水。此刻更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轻轻荡漾,他就要做父亲,这样的认知令他欣喜若狂。
他突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孩子,可眼角的余光锐利地瞥见不远处一抹火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强自忍住心底的渴望,他轻声道:“惜惜,我先走了,萧楚还在等我。你自己要保重,还有咱们的孩子。”
“嗯。”清幽亦是发现了方才的异常,她压低声音,以内力束音成线至他耳中,“红焰舞是我师姐,我们关系一向不好。你要小心点。我今晚赶去燕祁山脚下的分堂口,还有事要处理,三日后回来。”
说罢,她匆匆离去。
终是心中牵挂他,她走出去了一段路又悄悄转首,但见重重雨帘之下,他依旧立在原处。清俊的脸庞正散出淡淡柔和的光晕,似能照亮整个暗夜。依稀迷蒙之中,他轻轻颔首,薄唇完美的唇形轻吐出三字,“我等你。”
***
可令清幽想不到的是,她自燕祁山脚下的分堂口办完事,返回风宿城后,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前日里,风宿行馆中设下小宴,凤绝将洛云惜扶正,至此洛云惜王妃的名分落定。
而昨日里,听闻凤绝已是上书凤翔,呈请暂且答应靖国公全部的要求,给予靖国公洛庭威北方四郡专司管辖,享节度之权,以稳定北方政局。如此一来,隋国公的军队也不用再与靖国公对峙。听燕行云言,凤绝更是要求凤翔立即调来原隋国公的绝大部分兵力,以及他自己的亲兵,相助他一举攻破紫竹。
清幽自燕行云的字里行间察觉出凤绝有些心急,急于攻下紫竹国,有速战速决的意思。若是说,他扶正洛云惜,是情非得已,她亦能理解。只是依照凤绝的性子,恐怕一早就会来同她知会一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从她回来后,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好似,故意躲着她不见般。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分明她走之前,他还是好好的,他们还见了一面,说了许多贴己的话,之后他有要事去找萧楚商量,而她亦是去打理正事。怎么短短几天,她一回来,一切就不对劲了呢?还有萧楚,也没在行馆之中,听闻已经走了有两日了。
更令她诧异的消息是,原本定于下个月初的发兵,也打破了原本按部就班的计划,提前到了五日后。
每一样不寻常的变化,时时刻刻焦灼在她的心头。
此后,每每日落的时候,漫天殷红无边无际,她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身姿像极了盼望丈夫归来的殷殷妻子。可夜色,一分一分沉淀,却没有半点他的影子,最终只有无尽地黑暗将她尽数吞没。
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回来见上自己一面。
除了她心中一直存在的隐隐不安,还有她私下里查探洛云惜一事,亦是有了极大的进展。这些,她都想告诉他。
上次她从那隐秘山洞之中带回了一套被丢弃的女子黑衣,经她辗转证实,确实是洛云惜在风宿城中定制的,且衣服的尺寸大小也与洛云惜本人相符。此刻,她已经基本确定,洛云惜就是在洞穴之中袭击他们的人,亦是此前她在风宿街市上交过手的黑衣女子。当时那药店掌柜的尸体与圣教总坛洞穴之中的卫队尸体,皆是阴寒冰冷。想来这洛云惜必定修炼了至阴至邪至毒的武功——辟寒功。而洛云惜所练至的层阶,只怕是不低。
她焦灼地等待着,即便是托了人带口信,凤绝也不现身,这更是令她着急。
日复一日,直至春风化去了最后一丝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亦是吹开了满院子粉色的桃花,朵朵俏生生地,迎风立在枝头。远远看着,虽是妖异浓艳,却总有几分孤寂。
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等来的却是轩辕无邪那金色翩翩的身影,以及与他一同前来的,令她惊愕到极点的人——蓝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