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夜寒风冷,月光却更盛,照着惜园中的琉璃瓦,瑟瑟闪亮。
就着皓月清辉和屋内的烛光,清幽换上一袭窄袖白衣,用黑巾将自己清丽冷淡的眉目蒙上。轻身一纵,身形拔起,便踏上屋边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连踏数步便跃上了对面的屋顶。
她在黑夜中急速而行,身法轻盈,是极高深的轻功。不多时便到了城郊处的双水客栈。
自那日狼祭之时意外运气施展轻功之后,她回来仔细问了金玲应当如何运气,又私下试了几次,如今已是收放自如,若行云流水。
待近了双水客栈,忽见二楼雅间雕花窗棱处似有星点烛火闪动。北风呼卷过她的耳边,隐隐听得有异常响动。她面色微变,深吸几口气,闪入园中,攀上一颗枫树,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
老旧的木阶梯踏声如雨,踏破宁静的夜空。透过树枝,月光似水,洒于来人面上。清幽朦胧间见他面上神情僵硬,似是戴了人皮面具。整个面容,只见那一双黑眸,散发着残酷与冷戾,似寒冷的流霜。
心中一凛,她知晓此人定是轩辕无邪。
不动声色,她静候片刻,只待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双足,才跃上客栈,轻轻靠近方才的厢房门口。方想上前,厢房之门却陡然打开,寒若秋水的长剑凛冽一闪,气势如雷,清幽只觉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本能侧身,已是避过一招。
轩辕无邪看清楚来人正是清幽,一惊,慌忙收回手中宝剑,一把将她拉入房内,反手一挥,房门已是关阖而上。
他俊眉微拧,冷声道:“怎么会是你,不是约好了明天见么?你怎么如此冒失?万一有人跟来要怎么办?!”他的脸色铁青,露出不悦。
清幽不答,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提花帐幔之上。隐隐薄透,朦朦胧胧,漏出了几分旖旎香艳的光线,烛蜡蜿蜒如树,轻柔的鲛沙之后,隐隐可见一女子卧于床上。那女子似是衣衫半褪,隐露香肩,一截藕臂缠着金钏儿,形容妖艳。
再看轩辕无邪,也似是方才披衣。清幽不想会撞见此幕,神色微异,冷嘲道:“皇兄真是好兴致。一日之中,我东宸国东都忠义之士尽损,想不到皇兄却还有心情享艳福。”
轩辕无邪薄唇微动,将手置于清幽肩上,轻轻拍一拍。俯身低头,他刚想说话,适逢清幽仰头,两人面容隔得极近,近得可以互相在对方的瞳仁之中,看到各自清晰的面容。
她的眸中有望不见底的深邃。
他的手僵一僵,停在她的肩上,触手处细腻柔滑。眼前的双眸乌黑清亮,唇边一缕笑容带着淡淡的嘲讽,他的心情渐渐莫名复杂。
“呦。”长又尖细的女声鄹然响起,打断了这凝滞的一幕。
方才床上那名女子已是穿戴整齐,松一松自己如缎长发。瞧一眼面前两人的贴近,口中半是讥讽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宁和公主。怎么,半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你又想接近王爷?”
轩辕无邪闻言,脸色顿黑,抽回落在清幽肩上的手,薄怒道:“红焰舞!休得胡言!”
清幽神色平静,看着眼前这名生的极是妖娆艳丽的女子,巡巡打量着。红焰舞,真是人如其名,一袭火红色的长襟窄裙,艳丽如一团天边的彤云烈火。狭长的丹凤眼,柳眉似带着诱惑,娇艳的红唇仿佛能凝出血一般。如此绝色女子,看起来亦非池中之物。
她留意到了方才红焰舞所说的那个“又”字。什么叫做,她又想接近轩辕无邪?难道她从前主动接近过么?
红焰舞闪出一阵轻狂的笑,柔媚道:“王爷生气了?焰舞只是好奇她是否真的失忆。”突然的俯身,她凑近清幽的耳边,摇头细声道:“没用的,他不会喜欢你的。更何况你早就是只破鞋。”
清幽冷冷一笑,淡淡道:“请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蒙昧而微薄的烛光,如枯叶般片片落在人身上,斑斑驳驳。
清幽的嗓音低沉而又好听,只是话中的冷意像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红焰舞却不以为意,继续嘲讽道:“就凭你,也配?妄想上王爷的床,啊……”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赫然响起,声音尖刺,划破长空。
这一巴掌,清幽用了极大的力气。虽然她丧失了记忆,不知自己与轩辕无邪有何过往。可也不容这红焰舞肆意出言侮辱。
“你竟然打我?!”红焰舞不可置信地望向清幽,她耳垂上妖美的珊瑚珠因着方才清幽用力的一掌,被震得扑簌直晃。突然,她不再说话,眸中寒意凛人,五指逐渐收紧。
轩辕无邪见红焰舞眸中杀机顿起,直觉不好,连忙出手阻止,红焰舞已是运气击出致命一掌,所幸因着他震偏数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红焰舞!”轩辕无邪怒极,大喝一声,突然出手,冷风嗖嗖,寒光一闪,“啪”的一声,扫落了她发上的珠钗,粒粒珍珠散落一地。他冷声道:“宁和公主身负和亲重任,若有损伤,整个东宸国的前途,你承担得起吗?”
红焰舞见他怒极,慌忙跪下,颤声道:“属下知错,还望王爷宽恕。”
“宽恕?”轩辕无邪阴森森地眯眸,取出腰间暗袋之中的一粒药丸,递于红焰面前,寒声道:“如今你胆子越来越大,都是本王纵容了你。这药丸赏了你,你好自为之!”
是一日噬心丸!红焰舞一见,立即美眸圆睁,大惊失色,忙叩首不迭,低泣哀求道:“王爷,属下再也不敢了。王爷饶过属下这一次罢……”一日噬心丸,其实并不算是毒药,不会死,只会发作一日而已。可这一日的毒发却是生不如死,噬心椎骨之痛难以忍耐,自古以来中此毒者少有能熬过之人,大多承受不住烈焰攻心之痛而自尽。
跪着向前挪动一步,拽住他的衣摆,红焰舞方想开口,抬首间已是对入他深不见底的眸底,冷意瞬间浸遍全身。无奈之下,她只得颤着手,接过那枚药丸,阖目吞咽下去。她清楚知道,若是她再有异议,恐怕连只这一日惩罚的机会都没有了。
“滚出去!”他冷声道。
“是!属下告退。”红焰舞俯身退下,愤然离去,临走一瞥,怨恨的眸光投向了清幽,如刀如刃。白清幽,我红焰舞非比常人,这一日噬心丸,我定能熬过。只是,这笔帐要算在你的头上。他日我定要教你好看!
轩辕无邪见红焰舞出了雅间,已是走远,面露关心,柔声道:“你没事罢,怎会今日来呢?”
清幽侧身避开他关切的碰触,冷了语调:“有一事,不问清楚,我日夜难以安寝。”
他稍愣,问道:“何事?”
清幽心中剧痛,纠缠于胸,忍不住露出激愤之色,质问道:“狩猎那日,那箭阵可是你布下的?”当时,她愤恨郁结,没有细想。可回来后,凤绝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反倒令她生疑。又是暗自打听到,凤秦国亦是派人去林中秘密查探,放箭之人有无留下蛛丝马迹。
思前想后,她觉得杀人灭口,这种事,应当只有轩辕无邪这种邪毒之人才能做得出来。
轩辕无邪也不否认,只淡淡道出一字,“是!”
虽然心中早有这样的猜测,可当他亲口承认之时,清幽仍是浑身狠狠一震,后退一步,眸露惨痛之色,哑声道:“那可都是忠心于你之人,你如何能下的了手?简直是……”她很想说他,连禽兽都不如。
愤然抬首,不想却对入他一双沉痛的眼眸,里面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轩辕无邪神色敛了下来,含着一丝悲怆之意道:“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也是无奈,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只能这么做。”
她讪笑一声,突然问:“如果,当时我也在其中,你还会放箭么?”
轩辕无邪低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上,有愤怒的红晕,比那海棠花还要娇艳,愣了一愣,薄唇间吐出一字,“会!”
一个字,却好似一把锋刃,直直插向她的心口。
清幽深深吸一口凉气,只觉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也许那日,他知晓她亦在其中。却依旧……
屋外,苍穹漆黑如墨,几点寒星若隐若现。
屋中,一灯如豆,却无一分暖意。
昏黄迷蒙中,他神色凛冽,字字道:“没有人,能阻止我匡复故土!一统江山!”
不知为何,如此决绝的话,听来竟是这般的熟悉。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