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轩辕无邪突然直起身,将手中犀角梳篦“啪”的一声搁在梳妆台上。
清幽一愣,依依回眸,看着他脸上原本的笑意一分一分地消减下去,似有隐隐薄怒蕴于眉间。心中微滞,她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如此生气,一时有些无措,怔怔道:“我……我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风,刮过树梢枝头,声响清晰,屋外的炎热随风逼近,令人身上薄薄沁出一层汗。
见他始终不语,清幽心中惴惴不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小声问道:“无邪?你生气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不是让我师姐去了星月盟,可为何就是没有给我安排事情去做呢?要不然,你也让我加入星月盟,如何?”
“清幽!我不许你去,我是担心你。难道你不懂么……”话至最后,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分。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几欲熄灭。看着她单纯无辜的表情,一时又有些心疼,哀叹一声,终伸手将她抱住。
清幽软软的身子蜷在他的怀中,即便她武功再高,即便她平日再冷清少语,可她终究是个女子。
此刻她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倚在他身前。一时情动,他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红唇。
那一晚,那吻的记忆还依依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只可惜当时过于仓促,他的意识又并不十分清晰。而那美好,他已是整整想念了两日,如今终于可以淋漓尽致地品味一番。
清风如水,送来阵阵花香,他的唇齿一点点深入。清幽心中无措,被他拥吻着,一双手僵滞着不知该搁在何处,寥寥悬在空中。终,缓缓触上他金袍的衣襟。
轩辕无邪感受到她羞涩的手触上他的手肘。心念一动,他一边辗转吻着她,一边腾出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拉着她环住他的脖颈。
他的吻如春风一般温暖,她的气息渐急,只觉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波秋水,她的双手,被他牢牢抓住,环绕着他的英挺的脖颈。
突然,她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抱至梳妆台上。耳畔,是叮呤当啷地将首饰梳篦推开的声音,依稀听到落了一地。背后一凉,原是靠上了冰冷的铜镜。
清幽只觉天旋地转,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就在此时,珠玉帘泠泠相击,一声清新如水的呼唤“小师妹”,骤然打断了正在拥吻的两人。
轩辕无邪骤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放开。
日光更盛,有几缕金黄透过窗棱依依照了进来,更映得她面颊如染桃红。清幽第一个瞧见轩辕无尘进来,一时羞得无地自容。慌忙推了推无邪,自梳妆台上一跃而下,她低声唤了声“师兄,我先去忙了。”便匆匆跑了出去,几乎是夺门而出。
“小师妹……”轩辕无尘见清幽匆匆跑离,只余身后掀起的珠帘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着,将一室明艳绮丽的光线晃碎……
那一瞥,但见她面颊红得似有火焰在燃烧,头发却梳成了女子的发髻,他的心中有如被针扎了一下,十指紧紧捏起。
同门十年有余,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儿女姿态,这般娇羞,好似那冬日水仙缓缓绽开,清香四溢,美得炫目。印象之中,她始终都是那般淡然少语,波澜不惊。他总以为,小师妹年纪尚小,不懂****,不懂他付出的情意。他总以为只要他静静地等,静静地守候,她总有情窦初开的时候,总有一天会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原来,是他错了,他竟然全错了。清幽她,不是不懂****,而是……没有遇到让她心动之人。原来,他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痴心,终将作一江春水东流了。而他十年的守护,竟是不敌无邪短短十多日的相处。
他的眉心,因着心底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着,瞧着桌上尚余的染发膏状物,复又看向轩辕无邪,他极力绽出从容的笑容,轻声道:“无邪,你真是有心了。的确,小师妹的棕红发色太过招人耳目。我……没有想到……”
轩辕无邪微微侧首,深有愧疚之色,呼吸的迟滞间,低唤道:“皇兄……”其实,他明明知晓轩辕无尘对清幽的感情,他也曾想过不动心,可终究是情不自禁……
缓缓走动两步,明媚的阳光,疏落地映照着他英俊的脸庞,一抹动情的潮红尚未褪去,他的长发,尚是散乱,胸前的衣襟,甚至满是褶皱和凌乱。
他想过抗拒,却终究是逃不掉。
轩辕无尘望着他眸中的挣扎之色,突然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缓缓道:“无邪,你要好好待她。”说罢,他急急转身离去。再不愿意多待上一刻,因为哪怕再过一秒,都会泄露出他心底的极不情愿,只会将他那羡妒之意溢于言表。
而他,再无法保持冷静……
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悄悄流逝。
东宸国承庆二十八年。
凤秦国万和五年。
夏,八月初。
北方四郡,由于紫竹国兵力的突然介入,凤翔始终攻其不下。而东都之战,箭在弦上,无法避免。终于在一个晨阳灿烂的早晨,拉开了帷幕。
由于东都占据着天险,落云山又极难跨越,且双方兵力相当。
激战,渐渐演变成了久战。
夏,八月中。
凤秦国左贤王凤绝率兵围城,一攻便是十日之久。任凭只身站在东都高处,都能望到城外烈焰熊熊,浓烟滚滚,乌压压地皆是骑兵,空中飘满了“凤”字的金黄色旌旗。
夏,八月末。
东宸国静王率兵固守东都,纵使凤秦国的杀气如风卷残云,纵使对方的锐气能催裂山河,静王始终固守城池,按兵不动。渐渐,凤秦国数万铁骑只得后退百里扎营,蓄机待发。
一日日地过去……
秋,九月初。
有消息称,北方四郡战事有所松动。而凤秦国左贤王正急速返回夜都上请回调兵力。
第二轮攻城战事,一触即发。
秋夜,九月八日,夜西镇。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街灯秋夜长。
已觉秋寒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雨不停地下着,青石板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净,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更清晰的倒映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凤绝正独自一人走在夜西镇的街上,秋雨不停,他却无心避雨,一任那茫茫水雾将他笼罩,染湿了他墨色的衣襟。
由于眼下战事正起,正当戒严之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路两边,垂柳被碎雨星罩着,绿蒙蒙的,望不到尽头。偶尔可见一两枝秋花,开在着烟雨里,仿佛印出一层水润润的红雾,好似那宣纸上的水彩一般。
走着走着,雨却渐渐大了。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并不转身。薄唇略略勾起,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缓缓道:“姑娘,你跟了我那么久,总该现身了罢。”
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劈空而下,天地间陡然亮了起来,又迅速回复无尽的黑暗。那一瞬间,仿佛将他照得如同透明一般。
清幽缓缓自拐角处现身,望着远处那抹颀长的背影,一身黑衣潇潇,墨发早已被雨水浸透。浑然天成的黑色,只见那束发的豹纹缎带,一个个金钱斑纹在街灯中闪亮夺目。昨日,她偷偷瞒着无邪,自己跑出了东都,又一一潜过了凤秦国的布防区。她知眼前之人,名唤凤绝,此刻,正要去夜都调遣将领兵力。
而她,自然是想,阻止他。
东都之危,她心中很清楚。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无比清新的香气,令人心神皆无比清润。
凤绝幽幽转过身来,望向自拐角处慢慢现身的女子。心中,暗自钦佩她的沉定。首先,能突破他凤秦国几道军事防线,来到这内城夜西镇,便是极其不易,可见她武功极高。
他的视线,定在了长街的尽头,有着片刻的凝滞。
来人在他十丈外即停,不再走近。姿态娉婷,浅色的披风将她全身上下都罩得严严实实,不见容貌,独有一缕长发顺着帽沿的缝隙间偷偷探出,被雨水打湿,正一滴滴地往下淌水。
“不知姑娘跟随在下这么久,有何指教?”剑眉微挑,他淡淡问道。
隔得太远,清幽瞧不清他的容貌,只觉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孤傲漠世的冷寒之意,那寒气好似一把利剑,能直直刺入她的身体之中。地上,昏黄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亦是冷冷清清。
清幽缓缓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分遥远空茫,寂寂道:“受人之托,请你听一曲琵琶。”
浅色的披风,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两只手和一袭黑白相间的琵琶。
手,素美如玉,而琵琶却更显精致,即便是茫茫黑夜,也遮挡不住那璀璨光华。
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音符和着潇潇雨声,如珠玉般坠了满地。乐起,但见满街昏黄的灯笼,瞬间熄灭。
周遭,是无尽的黑暗。
她轻抚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缓、连绵不断,如轻烟般袅袅缭绕在雨中。待前奏过后,她手指如长轮劲转,来回拨动,琴音滚滚,豪情顿出,杀机隐现,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
又渐渐转振奋磅礴,清幽力贯指尖,数声急骤后,仿若银浆乍裂,蛟龙怒吼,又仿佛那刺骨寒风在峡谷中穿梭,惊心动魄。琵琶声中,竟已杀气震天。
凤绝默默听着,面上并无一分表情,十指渐渐收拢,隐于袖中。
待到音至云霄之巅,却又陡降安详,她连番拨弄着琴弦,悠扬的乐曲好似那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最后一段,已是洋洋洒洒,宛若春风拂过大地,百花初放,江水静静流淌。
可是,最美的音乐,往往是那最催命的利器。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抹始终立着不动的黑影。食指尖轻轻勾起一根琴弦,拉成极弯的弧度,但听得“呲”地一声,一道极刺耳的尖细声音划破夜空。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他们彼此间陡然照亮,又隐于黑暗。雨势更大,阵阵寒意侵入肌骨。
但见那琵琶琴弦之上,好似击出道道索命银色的利剑,直朝凤绝而去。
只是突然,她眼角瞥过一道寒光飞过,在墨色夜雨中好似流星般灿烂。
乐声止,一切终归平静。
清幽只觉右手食指一痛,低头看去,她凝在风雨之中的身形,瞬间呆住。
她的琵琶上,不偏不倚地卡着一根银针,将中间三根琴弦卡的死死的。而一滴鲜红,正落在了那琵琶之上,夜太黑,琵琶本又是黑白相间,此刻就好似坠上一点艳丽的黑色珍珠。
她的食指,被他击出的银针刮过,划了一道不深也不浅的口子。
浅一分,便不会流血。深一分,则会断她筋脉。
她知道,这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她也知道,他手下留情了。
相隔十丈远,一根银针,他竟能将分寸把握得如此好。可见他的武功,果然是天下第一。
凤绝指尖一轻轻弹,有火星一一飞过,夜西街市之上,灯笼复又一盏一盏地挨个幽幽燃起。
雨更大,纵情地在满山丛林间奔腾,漫天漫地地覆盖下来,将他们笼罩在水气氤氲之下,亦是在他们之间隔出一道水玉珠帘。
他沉声道:“一曲琵琶,十年功力,毁之可惜。姑娘请回,好自为之!”转身,他墨色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西镇的尽头,不复可见。
夜清寂,街灯将她的影子拖拉得很长,映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更显凄凉。
终,一盏灯笼被风吹落于地,翻滚了几下,停在她的足边。
灯火,被雨水瞬间打灭,就好似,她此刻的心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