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夜更深。
青花缠枝香炉中有稀薄的香雾缓缓飘出,淡淡散在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清浅的香气。只不过,这样的气味却教人愈来愈燥。
凤炎在殿外默立良久,他听得室内呼吸之声渐渐平稳而细弱,犹豫片刻,终伸出右手,轻轻推开殿门。
殿中点着无数盏明亮的烛火,亮的刺目,照得清晰。御医转首瞧见右贤王入内,忙立起身来,恭敬唤道:“右贤王。这位姑娘已经睡下了。老臣正在替她开养伤止疼的药。”
凤炎神色清冷,瞧着她昏睡间仍是锁着双眉,沉声问:“她的伤,怎样了?她……是不是疼的厉害?”方才他在门外时将她那咬牙忍着痛苦的呻yin声,听得真真切切。眼下恐怕是迷药起了作用,她这才昏睡了过去。
御医低首道:“右贤王您已是及时替她续筋脉,这骨裂骨碎之症,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特别快的治疗方法,只能靠慢慢静养。”
“那……她的手,今后还能弹琵琶么?”凤炎犹豫着问道。
御医答道:“这个要看恢复情况,悉心照料应当不是问题,只是要多费心了,受了伤的手臂不能再动。饮食起居都要仔细照料。”
凤炎挥一挥手,示意御医退下。
今夜是中秋,恬淡清亮的月色,并着清灵流动的星光,星月交辉,此刻正透过床西侧的窗棱洒在了她的身上,如空谷幽兰般。但见她眉头轻蹙,面容也没有了往日的桃花扑水,他的心中似被什么揪了一下,缓缓坐于床边,慢慢伸手,抚上她受伤的肩胛处。
那里的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少许裹着的带血白色纱布,指下的肌肤如绸缎般光滑,又似是雪莲般清凉,带着浓烈的药香。随着他的碰触,清幽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瑟瑟一缩,他的指尖亦是微微一颤。
身后,“吱呀”一声尖刺,殿门被陡然推开,清冷的寒香狂肆地扑入深广的殿宇之中,似是那千丛万丛菊花竞相开放的冷香。
殿中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光,太过刺眼,那一瞬间凤绝几乎睁不开眼睛,待适应后方看清楚床榻之中正躺着一名女子,而凤炎正独身坐在床头。
他几步奔入,于床前止住步子。瞧着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的清幽,滞在原地。她脆弱得仿佛那狂风肆虐过后的落叶,一碰便会凋零。还有她那隐隐透出血痕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面白如纸,寥无人色。俊颜在瞬间铁青,他瞥了凤炎一眼,冷冷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凤炎不想他带了一名女子回来治伤的消息这么快就透露出去,而凤绝更是已经前来质问。他墨绿色的眼眸眯起,有些犯难,心中思忖着该如何作答,若是说自己怀疑她的身份,可确实是没有证据,而依着三弟的脾气,必定会……
清幽迷药药性尚未走遍全身,意识残留,她听得身侧有动静,眼皮微微一动,只觉眼前黑影憧憧。
凤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岔开话题道:“三弟,她醒了。”
下一刻,清幽已是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之中,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清清爽爽,想来是凤绝。她极费力地睁开眼,只觉烛光刺眼万分,而迷药的药性尚在侵蚀着,她脑中昏沉沉的。耳畔,凤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惜惜,你怎么样?还疼不疼?”说着,已是将内力缓缓注入她的肩头,微微发烫着。
清幽抬眸看着凤绝焦虑的神色,还有正坐在床头面色阴郁的凤炎。
空气中有着未曾散去的血腥,她突然紧张起来,挣扎着撑起身子,奋力的想举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始终无法控制。她的左手几近疯狂地去摸索着自己的右手,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凤绝紧紧抱住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连她的骨头都要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似要以此表示他的痛心一般,在她耳边低低忏悔道,“惜惜,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凤炎知她在担心什么,轩眉一扬,淡淡道:“你放心,你的手我已经替你续脉。续的及时,御医说只需好好照料,假以时日便能复原如初,不会影响你弹琵琶。”
清幽颔首,只是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
凤绝见她好些,转眸望向凤炎,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沉声问道:“若不是我觉着奇怪,如此深夜皇兄却急召御医……还是为了一名女子……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自己有在怡园之中安排了侍卫保护惜惜,皇兄你可别告诉我,是什么刺客所为……”他的面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见凤炎始终不语,他陡然出手,一把揪住凤炎浅黄色的衣襟,冷声道:“皇兄?!你究竟想怎样?”清俊的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显示了他升腾不灭的怒气,字字道:“我在等你的解释!”
凤绝正当怒气最盛之时,不想清幽却自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劝道:“不关右贤王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语出,凤炎有着片刻的震惊,墨绿色的眸子沉沉凝在她苍白的面上,敛了呼吸。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替他圆场,她不是应该趁机离间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么?利用他一瞬间的心软……不然他早就了结了她的性命,可眼下这么大好的机会,她为何要错过?
一片寂静中,清幽娓娓道:“其实,入了王府之中,我本是去了怡园。”她顿一顿,又道:“后来我想了想,踌躇良久,便决定前去飞龙阁一趟。可到了飞龙阁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辗转间可能右贤王误将我当作了刺客。是以才不小心伤了我……”她的话渐低下去,眸中若有秋水轻轻荡漾着,望向凤炎。
有须臾的沉静,她与凤炎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无底的深邃与难懂。
夜深人静,深广的大殿之中,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那一轮明月,光线暗了一分又一分。又有一缕檀香袅袅升起,好似那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没有月光照进这深宫,更显秋深露重……
凤绝侧目,直直盯着凤炎,似是询问。心中有瞬间的暗喜,她去飞龙阁中,是想找自己么?她的心,终于松动了么?
片刻,凤炎轻缓一笑,恢复一贯的从容闲雅,他依依向后靠去,抵着雕花盘龙椅背,道:“这件事,确实是个误会,是我多心了。催了你两回也不见你入宫,我便自行出来找你。哪知在飞龙阁中等了片刻也不见你人,却有一抹黑影在门外闪过。你知道的,我为人素来谨慎……所以……只是这一掌下手重了些。”
立起身,他轻轻掸了掸自己浅黄色的亲王制服,上好的锦缎,无一丝一毫皱褶。又拍一拍凤绝的肩膀,他语含歉意道:“三弟,对不住了。你好好照顾她,我有事先离开。”
凤炎转过身,绿眸之中有着意味深长的味道,深深觑了清幽一眼。
抬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冰凉的背脊……
因着肩伤剧痛难熬,又用了不少迷药。清幽再也抵不过药性,昏睡过去,此后她一直醒醒睡睡,迷迷糊糊,恍惚醒来时不过是就是一双手茫然吞下药汁,复又痛意袭来,又迷迷糊糊睡去。真正起来之时,已近后日清晨。
早晨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忽听得一声“惜惜”,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清幽转眸望去,瞧见凤绝似是睡在她房中的软榻上,而此刻已是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虎皮毯子,坐起身来。他双目清亮无比,神采飞扬,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柔声问道:“惜惜,你可有感觉好些了?”
清幽模糊知晓那夜凤炎走后,凤绝便抱着她回到了王府中,之后一直替她运内力疗伤。见她始终锁着双眉,怕她疼,便又让御医喂了她些迷药。
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问道:“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么?”说着便想起身,一时倒也忘却了自己的手臂受伤,扯动着生疼,低低呻yin了下。
凤绝一步跃至她的身侧,遽然稳稳扶住她,关切道:“小心点。”他将她抱起,低低道:“还是我来吧。外边秋阳暖和,我带你去晒晒太阳,总待在屋中闷着不好。”说着,他已是从床头取过一套女子衣裳,伸手便去解清幽白色寝衣的盘扣。
清幽一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左手依依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阻拦道:“我自己穿就好了。毕竟我们……”
凤绝并不理她,只一味将她寝衣盘扣一路解开至腰间,露出里边纯白色绣满水莲的肚兜。凉意袭来,清幽浑身不由僵住微颤,脸上灼热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却长眸微挑,薄唇一勾,凑至她耳边极低声道:“惜惜,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嫁给别人么?自然是由我来照料你。”语调略带一些邪气、一些霸气,这是他从未对她有过的语气。因为他已经拿准了,她并非铁石心肠,而且他似乎不能太被动。
取出一套内衫替她换上,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衣衫半褪的绮丽景象。然,指尖掠过的肌肤细腻柔滑,令他心头一片迷茫,一股股热血上涌,整个人犹如在云层中飘飘荡荡。
心中的温意,手中的暖意,令他心绪澎湃。他一件一件地替她穿上衣服……
“这件穿反了。”清幽怔怔瞧着他,不知为何眼中突然有酸涩的感觉,灼灼的痛,突然出声道。他应当从未给女子穿过衣裳,看起来手势极其生硬,有一处盘扣还扣错了,腰带也系得不正。
凤绝一愣,这才自无限的遐想中回神。再看眼前她的小羊皮背心,竟是穿反了。他脸色微赧,尴尬道:“不好意思,我从未给女子穿过衣裳。”这时,他发现一粒扣子没有扣好,又俯身为她仔细扣上。
最后是穿上外套,系上一袭温暖的狐裘。
清幽垂眸,但见肩头狐裘光滑洁白,十分眼熟,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时,他相赠她取暖用的。轻吁一口气,她正待开口询问。
然,凤绝已是抢先道:“惜惜,我说过,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语罢,他将狐裘的绳子在她胸口处打了个死结,又笑了笑。
此时,已有侍女端了铜盆进来给清幽洗漱。毕罢,正待梳妆时,凤绝却接过那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理着长发,不时含笑凝望着她,只觉眼前之人神形清美,流慧胜波,羞晕彩霞。只是他并不会梳发,半响都无法将她柔顺的发丝挽成髻,最终只得怏怏唤了侍女来为她挽上发髻。
他在清幽妆台之上的首饰盒中翻了翻,皆不满意,只觉世间女子首饰皆是太俗,无法与他纯净柔美的惜惜相配,勉强挑了一只碧玉簪替她簪上。他长眉微蹙,低低道:“日后,我定要送件配的上你的发饰才是。”
陡然,他眸光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神情转瞬间已是溢满了喜悦。
珠宝首饰,不过是一些俗物罢了,黄金碧玉宝石,世间大抵都差不多,只有手工艺好坏的差别。
他有一支象牙,色泽晶莹,通体润黄如玉,是极品!这是他十岁那年打猎时的战利品,是他自小无上的荣耀。他极是喜爱,大抵平时都带在身边。
如今,他便要用这支象牙,为惜惜削刻成一支世间最美的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