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楼,亦是东都颇负盛名的酒楼之一。与得月楼齐名,且临街相望,由于临江楼紧挨着东都内河,对岸又较为空旷,每逢到了晚上的时候,楼内憧憧灯光洒上碧水,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望去仿若置身一望无际滔滔的江水旁,是以唤作“临江”。
此时,清幽与凤炎正面对面地坐着。他们坐在了窗侧观景的一处最好的位置。只需微微侧首,便能将那雪封水面,纯白绵延不绝的美景尽收眼底。远近的房屋皆披上洁白素装,河边柳条变成臃肿银条,有几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正在冰封的湖面上玩着雪仗。偶有喜鹊叫着往村头树枝上一落,扑拉拉洒下一片雪来。其状融融。
他们的面前搁着数盘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清茶,这茶水小二已是换过数回了。方才又换上一壶新的,此刻正蒸腾着白色雾气。
就这般坐了一整天,彼时冬日,日落得较早,眼看着乌金缓缓坠地,最终消失在地平的那头,周遭暗沉了起来。而对面的凤炎,从中午至今未曾说过一句话。
清幽端起茶水,默默地饮了一口,水汽将她眼前熏腾的雾蒙一片,因着天冷,更是在她长睫之上凝了点点露珠。
近晚时分,有小二过来在窗侧挂上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挂好后,尚存轻微的摇晃将烛火晃得忽明忽暗,映得她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凤炎凝神看了她片刻,闭一闭眸,转首瞧着窗外,远处的灯火已是辉煌,他突然问道:“东宸国,真的有那么好么?值得你……”欲言又止。
顿一顿,他朝后懒懒一靠,又缓缓道:“据我所知,东宸国两朝来皆是朝政腐败,苛税负重,早就是民不聊生。良木成腐,并非一日之蠹。即便现在再是致力整顿,也改变不了积贫积弱的事实。况且,江水后浪推前浪,盛强并弱,亦是历史不可违背的规律。我不明白,你们究竟还在挣扎着什么?”
清幽侧首,望着临江楼中,宾客往来,好不热闹。眼下,未到半年,凤秦国已是将人心笼络得如此好,乍一看,哪里瞧得出亡都之痛?这一刻,她的心底突然泛起无限的惆怅,渐渐酸涩于眸中,渐渐地疼,她低叹一句道,“国好比自己的母亲,不论她怎样,都无法舍弃……”其实,东宸国的弊政,她又何尝不知晓呢。
凤炎的神情一动,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旋即也只是如常。是呵,人的出身、人的母亲无法选择,却也是无法抛弃的,一辈子都无法抛弃。与他,也是一样的罢。他的生母出身低微,遭人非议,也是他无从选择的。
清幽望着他似是陷入了深思,久久不语,然墨绿色的眸中却有柔光点点泛出,不由问道:“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凤炎回神,注目于她,突然浅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你说得很好。”复又愣愣望着人来人往,思绪又是越飘越远,这些人,面上都如此波澜平静,也不知他们究竟是臣服?还是心服?看来,人心之所向,终究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
夜幕降临,已是到了晚膳时分。临江楼中,不远处的平台之上,有温婉的女声轻声唱着起来。
日****尽花寒烟,月明如素愁不眠。风雨迷神路,山河尽国忠……御袍留血诏,哀痛何能忘……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伴着一支寒笛幽幽缕缕,诉的,皆是幽咽哀怨之情。原以为一直这般悲戚下去,不想曲调陡转,歌声,渐渐明朗而不凝滞,仍是思国悠悠,却并不凄凄。
一曲终了,不会令人觉得心头烦闷惆怅,反倒是有点点希冀的火苗滋生般。
但见那女子含笑如迎风花蕊,在一片掌声中俯身退下。
清幽心中亦是被那思国思乡的歌曲打动。如今凤秦国占据了东都,即便生活再是安定,赋税减轻,可是城门封锁,互不通行,多少亲人尚且在九江南边的人,是有家归不得,中秋不得团聚。
手,紧紧攥住茶杯,脸上却若无其事,她缓缓问道:“右贤王?怎的,这样的歌,你们也不禁止么?”
凤炎刚刚执起银筷的手,微微一僵。她这一句“你们”,显然是亲疏分明了。她的心中,总归是将他们当做了外人,从来都是。
他夹了一筷素食三丝,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半响才答道:“管的住人,也管不住心,徒劳之事,我从不费力去做。”
清幽秀眉微颦,尚未过接话。但听见身侧步履声频错,响起了清脆若银铃的声音,“这位公子,你要不要给这位漂亮的姑娘买朵兰花佩戴呢?”音色婉转,好似檐下正簌簌卷起的风铃,并着黄鹂鸟一道歌唱着。
清幽闻声,只觉得耳熟,再依依望去,但见身侧这少女,年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却并不矮,乌黑的秀发织成两条直垂腰间、轻盈活泼的长辫子,高挺秀气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白净秀丽的肌肤更衬得颊上红润。
适逢此时清幽正含着一口茶水,几乎要在那一刻自喉咙呛出。她忙垂首,自怀中摸出一方绢帕,轻轻咳着,掩饰着自己的惊诧。
竟然,竟然是她的小师弟——黄雨轩。
什么时候,小师弟也下山了,还打扮成了女子的模样。想着,清幽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恼怒,师伯紫远兮素来最疼爱这个关门弟子,武艺更是悉心传授,只是小师弟入师门时间尚短,相信加以时日,武功定能凌驾她之上。一定是!一定是红焰舞擅自叫小师弟下山,加入白莲教,竟然也不和她打声招呼,实在过分。让小师弟做这般危险之事,若是师伯云游回来,少不了要责怪。
黄雨轩将一篮子兰花提上桌子,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是天真的看着凤炎,又问了一遍,“这位公子,你要不要给这位姑娘买朵兰花呢?真的很便宜的,一文钱一朵。戴着能香好几天呢。若是你给一吊钱,我就整篮子都卖给你,好不好?”
凤炎本是低低垂眸,却突然偏头侧目瞥过黄雨轩,幽绿的冷眸陡然眯起,仿若直直射出两道描金线,似利剑般横插而下。
黄雨轩被他森冷的眼神盯得浑身一颤,更是没有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冷邪俊美之人,连眼睛都是罕见的墨绿色。那样幽深的绿色,仿佛那隐匿在深山的雪山湖泊般绝美,更似想将人瞬间吸入一般。霎时,他只觉自己有些腿软,连声音都难以控制好。
凤炎冷冷扫视他片刻,却突然勾唇一笑,修长的手指,划过他那正系着一条红巾的脖颈,轻轻扯了扯,轩眉一扬道:“小丫头,你的丝巾系歪了……”
心头骤然一紧,那一刻,清幽只觉自己的心都吊至嗓子口,无处着落。凤炎的举动,虽看起来不过是很寻常的调弄小姑娘的举动罢了。只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直“砰砰”直跳,该不会,他看出什么端倪来了罢。
那一刻,黄雨轩细白的粉脸亦是涨得通红,隐隐透出一种粉红霞彩,更显得他十分无措羞窘。
“呦,哪来这么标致的小丫头!来来来,到爷这来,不用卖给他们了。爷给你一吊钱买那兰花,如何?”邻桌一名粗壮的男子,今晚似是多喝了几杯酒,横眉竖目,且双目瞪若铜铃,语出轻浮,又是笑道:“干脆我给你一锭银子,你跟我回家罢。”说着,他便要上来拉拉扯扯。
清幽心知小师弟此刻前来送兰花,定是有要事相告。如今惜园之中,皆是凤炎的眼线,严密防守着。莫说带信,恐怕连一只苍蝇都无法飞入。而此时他们冒险在凤炎的眼皮底下给自己送信,可见事情有多么紧急与重要。而小师弟故意扮作女子,掩人耳目,肯定不能轻易出手暴露身份。
眼见着,那厮已是上来揽住小师弟的腰身,她秀眉紧蹙,再也坐不住,正待起身相助。却听得耳畔“啊”的一声惨叫,凄厉尖刺响起,几乎要震痛她的耳膜。
再看那名醉酒狂徒,一双手已是被分别牢牢钉在了临江楼中的雕漆圆柱之上。细看之下,钉住他双手的,不过是一双银筷。而鲜血,已是自那两处恐怖的洞口汩汩流下,渐渐蜿蜒至地,开成一道惨烈的红河。
满室寂静,所有的人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窗外,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下来。月儿隐隐从东边的天际深处爬上来,正踟蹰在树梢之上,不上也不下。
只有凤炎一人,正闲雅地将如缎长发层层撩起,复又缓缓放下,兀自梳理着,仿佛方才的血腥不曾发生过一般。邪肆狂放之姿皆在一举一动中优雅展现,更是令在场之人眼错。
他声音懒懒的,拖着尾音,“小二,再拿一副筷子来。”
目光,却停在那兰花之上,身形斜靠,整个人慵懒中透着一丝妖媚。低首,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子,他拉过黄雨轩的手腕,将金子放入他的手中。淡淡道:“兰花就放这罢,这些钱够你用了,今后别再出来做这样的营生了。”
黄雨轩面上一愣,旋即脸一红。他木然颔首,旋即转身,匆匆跑下木阶楼梯,蹭蹭跑着,在拐弯处时更是不甚跌了一跤,又连忙爬起飞快地离开。
那一刻,凤炎绿眸微眯,跟随着他仓促离去的身影。唇边幽深一笑,飞快地划过一丝清冷之意。
清幽更是心急,她不知凤炎拉小师弟的手腕,会不会有别的目的,比如说探他有无内力。像凤炎这般警觉的人,真是太难应付了……
恍惚间,不觉身后已是冷汗涔涔,贴着里衫,冰凉黏腻。
对面,凤炎已是将一篮子兰花随意翻了翻,低笑一句,道:“真是奇了,竟然还有人卖兰花,还在篮子底下放一块姜。”说罢,他便将篮子递至清幽面前,闲笑道:“送你!”
清幽听得那“姜”字,心中豁然明朗,“姜”字同“江”字,看来定是江书婉找她有要事,至于叫小师弟来送,原是害怕她会忽略。此刻,她估摸着,他们既然是在凤炎眼皮底下送来兰花,恐怕也不敢暗中传递消息。
那定是这兰花,另有深意。她随手拈起一朵,但看,花朵下垂成一长串,叶子阔而柔和,于尾处细心系了一条蓝色的丝带。
“兰”字同“蓝”字,究竟,书婉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蓝字,蓝湖之泪?会不会,和无邪有关……
复又凑至鼻间,深深嗅一下那芬芳气息。怔愣出神间,凤炎已是起身,自篮中取过另一支兰花,径自别在她的衣领上。垂首间,他的长发尽数散落在她的肩头,偶尔飘至她的颈间,却是惊战的酥麻。
她干笑一声,寥寥道了一声“谢谢!”便不再说话,只是埋首用膳。
一餐饭,便在沉默中缓慢渡过,唯有偶尔的抬眸对望,而对方的眼眸中,皆是不可测的深渊……
饭后,凤炎走在了清幽身边,街市之路,七拐八拐,夜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积雪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
只是,渐渐,风中隐隐带着一点剑尾坠处珠玉相击的声音。起先远远的,渐渐近了,仿佛是一首愈来愈急促的催命之曲。
凤炎骤然止住脚步,一臂将清幽拦在身后。
但见一道黑烟腾起,一人瞬间便到了他们的面前,墨黑色衣袍正卷起那一团黑烟,渐渐飘散开来。
随之“匡”地一声,似是宝剑出鞘,龙吟声烈,寒剑中挟着雄浑剑气。
黑袍翩翩飞起,而那是一片孤傲的黑,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间般。
那一刻,清幽瞧见那人墨黑的发长长垂落,遮住了他几乎半边容颜……
低沉的声音,亦是随风而来,“师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