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徒弟伯望是个四十多岁的大白胖子,他负责用钳子夹住欲切除的肠管的两端。别以为这活儿轻松,其实它的技术含量最高,不能夹得太紧,夹得太紧会使肠子坏死;也不能夹得太松,太松了肠管内的内容物就会流出来。
虚无扮演的是护士的角色,负责为众人递送手术器械。
而主刀者自然就是张御医了。他麻利的将坏损的肠管切除,而后用细线缝合接续。
沈南心想,在现代,做手术常用肠线、丝线[2],却不知在唐代他们用的是什么线,因而问道:“这是什么线?”
虚无答:“桑皮线。”
这时,张御医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对他的徒弟们道:“《诸病源候论》中有云:‘凡始缝其疮,各有纵横,鸡舌隔角,横不相当。缝亦有法,当次阴阳,上下逆顺,急缓相望,阳者附阴,阴者附阳,腠理皮脉,复令复常,但亦不晓,略作一行。’”(语出隋·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大意是说,应分层缝合,层次对齐,松紧适度,使皮肤、浅深筋膜各复其常才能不留死角,属现代的分层连续缝合或8字缝合法)
说话间,张御医已经将断肠缝好,又取鸡血涂其际,而后推入腹腔。
这一瞬,沈南突然感觉有些恍惚,自己真的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武周时期吗?如果眼前的这些人都换上现代化的无菌手术衣,如果这座配殿中再配上几盏先进的高亮度手术照明灯,沈南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在一千多年后的某个手术室内。
这一瞬,沈南感到有些迷惑——这究竟是中医,还是西医?
但很快的,他便醒悟了,什么中医西医,在眼前的这些人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中医、西医的概念,他们只知道想尽一切办法治病救人而已。
猫无论黑白,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医无论中西,能医病的就是妙法。一味的区别中西,不过是后世人的庸人自扰,无异于偏要把一只黑白花猫说成是“白猫”或“黑猫”
手术毕。张御医洗了洗手便走出了配殿。随后,四个小太监走进来,把仍未醒来的安金藏转移到平板车上,推了出去。张御医的四个男徒弟洗完手后也陆续的出了门,只留下虚无一人在这里清理物品。
沈南道:“你师父可真厉害,他叫什么名字?”
虚无回道:“我师父叫张内守。”继而又道:“《素问·上古天真论》中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所以,我师祖给我师父取名叫内守,给我取名叫虚无。”
“哦。那你的本名叫什么?”沈南问。
“我姓李,单名一个蟾字。”
“是婵娟的‘婵’吗?”
虚无道:“不是,是蟾蜍的‘蟾’。”
沈南有些诧异,心想,蟾蜍不就是癞蛤蟆吗?她父母怎么给自己家的女孩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于是道:“为什么取这个‘蟾’字?”
虚无侧耳听了一下,见四周没有人声,才低声道:“这是个秘密,这里的人,除了我师父外,没人知道。我告诉你,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在沈南看来,女孩子家总喜欢把“秘密”挂在嘴边,但其实并不一定真的有什么重大的不可告人的事,所以,他此刻听虚无这么说,也没太在意,只是有些好奇,于是道:“没问题,一定保密。”
虚无指着自己嘴巴上方的人中沟说:“你瞧这儿。”
沈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把目光投过去,却不料被她白净如雪的肌肤晃了一下,竟什么都没有看清。
虚无道:“看见了吗?”
“啊,啊?看见什么?”
“一道疤痕。”
“哦。”沈南定了定神,仔细瞧过去,才发现虚无鼻下的人中穴处确实有一道与人中沟垂直的细小的白色疤痕。不过,不是很明显,不仔细瞧的话,根本注意不到。“看见了。怎么弄的?”
虚无把自己的手放下来,说道:“我生下来的时候有兔唇。”
沈南瞪大了眼睛道:“兔唇?”
“恩,上嘴唇是裂开的,象兔子一样。”虚无道,“我家世代居住在陇西郡成纪县(今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南),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据说,我一出生,家族中便有人说我是兔子精,要我父母把我扔掉。多亏我大哥说,我不是兔子精,而是月宫里的玉兔下凡,将来一定会给家族带来好运的。所以,我才被留了下来。”
虚无望了一眼听得很认真的沈南,继续道:“月亮又叫蟾蜍宫,所以,我大哥就给我起名叫李蟾。小时候,家里的人都叫我蟾儿。”
“我出生后不久,我父母就相继病逝了。于是,家族中的人便认定我是兔子精,害死了我父母。在我残存的记忆里,小时候的我整天一声不响的闷在房间里,不敢见人,当然也没人来看我,除了我大哥。”
“我五岁那年,我大哥被派到任城(今山东济宁),任任城县尉。我大哥放心不下我,便也带着我一起去了。”
“我七岁那年,任城发生牛疫,据我大哥说,牛只十不存二。可是朝廷偏在这时下令和市牛只……”
沈南不解的问:“什么是和市牛只?”
虚无答:“就是官府出资向百姓购买牛只。”
“哦。”沈南想了想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只要价格公道。”
“价格怎么可能公道?牛疫盛行,牛只稀缺,牛价自然飙升,而官府却还是以以往的低价收购,谈何公道?再者说,牛是用来耕田的,是庄家人的根本,谁愿意卖啊?此时和市牛只,无异于抢夺!”虚无越说越气愤,不自禁的攥紧了粉拳。
沈南不禁感慨道:“是啊,看来这所谓的盛世也只不过是有权有势的人的盛世罢了。”
虚无听得这话,急忙用手捂住沈南的嘴,张皇道:“别瞎说,这话若是被人听到了,是会掉脑袋的。”
沈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皇宫之中,不能再似以往在网络中畅游时的那般口无遮拦了。
大唐女子虽然较为开放,可以抛头露面,与男人大方交谈,但也很避讳肌肤相亲。此刻,虚无突然意识到自己与沈南之间过于亲密,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红着脸低下头去。
为了消除这一刻的尴尬,沈南开玩笑道:“看来你这个虚无,也还没真正的‘虚无’啊。一提到和市牛只的事,你就义愤填膺了。按我们CHINA国的说法,你就是一个愤怒的青年,简称——愤青。”
“愤青!呵呵!”虚无忍不住笑了起来。少顷,虚无收敛起笑容,说道:“别的事我都可以虚无,但惟独这件事不行。”
“为什么?”沈南诧异道。
“我大哥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贬到碎叶去的。”
“碎叶!这么远啊!”沈南惊道。
碎叶城(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市附近)是唐朝在西域设的重镇,是中国历代王朝在西部地区设防最远的一座边陲城市,也是丝路上一重要城镇。它与龟兹、疏勒、于田并称为唐代“安西四镇”
“是啊,很远的。”说到这里,虚无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她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大哥不愿协助朝廷派去的和市使进行和市,结果被和市使参了一本,贬到了碎叶。”
“那你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去?”沈南问。
虚无道:“事有凑巧。我大哥接到被贬消息的前两日,有一位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道长来到我家。”
沈南暗道,这来者一定就是药王孙思邈了。
虚无道:“那道长对我大哥道:‘贫道听说,县尉家中有一兔唇女孩,故特来相助。’我大哥问他:‘如何相助?’道长说:‘可割而补之。’我大哥问:‘如何割而补之?’道长说:‘先将麻药涂缺唇上,再以剪刀剪去外些皮,即以绣花针穿桑线钉住两边皮,然后以封口药涂之。三五日之内不可哭泣及大笑,又怕冒风打嚏,每日吃稀粥,约八日肌肉生满,剪去线,即合一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