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困难重重,但是李旦觉得自己已是弦上之箭,不得不发了。硬着头皮做下去或许还能有成功的机会,但若停下来,一旦被人揭发,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李旦暗忖,自己府上有诸多母亲安插的眼线,说话办事极为不便,倒是太平公主的府内还算安全些,于是,他写了一个信笺,命仆人呈与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抽出信笺,抬眼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裹蒸如千宝,御食进妹家,绿豆灿若金,肥肉销人魂。
昔轲见宣王,独乐不如众,今妹得佳肴,独自品醇香?
太平公主读毕,不由得莞尔一笑。昨日,广州都督府进贡的裹蒸粽送入宫中,武明空因有疾,怕此物不宜消化,故不敢食用。武明空知太平素爱此物,便悉数赏赐于她。此刻,李旦送来此诗,其意便是劝她不要独享美食,独乐不如众。
自高戬被贬去岭南之后,太平公主一直闷闷不乐。丫鬟菱儿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此刻,她见自己的主人读了相王送来的信笺后竟展露了笑颜,不由得喜道:“王爷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太平公主笑道:“哪里有什么好消息呀。我那馋嘴的四哥要跟我抢裹蒸粽呢。”于是便把李旦的诗读了一遍,又把孟子见齐宣王的典故说了一遍,菱儿这才明白了此诗的意思。
菱儿笑道:“我平素看着,相王是挺寡言淡薄的一个人。没想到,在公主面前,竟也如此俏皮。”
一句话提醒了太平。虽说他兄妹二人感情深厚,李旦在她面前也较在其他人面前活泼些,但象这次这样专门写首俏皮诗讨要美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太平心中暗道,四哥如此一反常态是不是另有隐情?于是,她笑道:“难得四哥如此好兴致,我看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开个裹蒸宴,将四哥一家全都请过来。”
自高戬被贬去岭南之后,太平公主一直郁郁寡欢,平素好聚会宴饮的她竟未在家中办过一次宴会。今日里,她却要宴请相王爷一家,怎不令菱儿心花怒放。菱儿拍手叫好道:“裹蒸宴,这倒是新奇,相王听了一定欢喜。”
于是,当晚,李旦携着一家老小到公主府赴宴。太平公主出迎道:“四哥,你可是我这府上的稀客啊。”
李旦笑道:“听说你这公主府里有不少的好景致,裹蒸宴后你可一定要带我浏览一番啊。”
太平公主听出了弦外之言,急忙应允道:“这是自然。”
酒足饭饱之后,太平公主引领着李旦一行人在公主府的后花园赏灯。赏了一会儿,李旦突然说乏了。太平亲自将他带入近旁的一间暖阁,并借故将随行的仆人一一支走,最后只剩下太平与李旦二人。
太平低声道:“四哥此番前来?……”
李旦亦压低声音道:“二张嚣张,恐于三哥不利。张柬之等人密谋,欲清君侧。”
太平闻听此言,心中大喜。
于私,太平深恨二张。当初,是她把张昌宗进献给皇上的。可以说,她对二张有知遇之恩。可结果呢,他兄弟二人居然恩将仇报,进谗言害死了李重润等三人不说,还在构陷魏元忠的时候将高戬也牵涉了进去,最终导致高戬远贬岭南。高戬与武三思不同。太平与武三思在一起是有所图谋的,而她与高戬在一起却是真情所致。自高戬被贬去岭南之后,太平一直茶饭不思,有时竟会整晚无眠,一直涕泪到天明。
于公,二张乱政,对皇权的顺利交接不利。万一有人于乱中取胜,无论这取胜之人是二张,是武氏,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对李氏宗室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所以太平早就巴望着能将二张清除掉呢。此刻听了李旦的话,太平怎不欢喜?于是,她道:“早该如此。”又道:“哥哥有何吩咐,只管道来。”
李旦怕她日后反悔,故意说道:“你要想清楚了,此事若不成,你我都难逃其咎。”
太平坚定的说道:“身为大唐的公主,凡利大唐之事,太平义无反顾。”
李旦虽早知太平有复唐之志,但此刻闻听此语还是激动不已。他含泪喜道:“有了你的加入,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太平笑道:“哥哥太抬举太平了。”
李旦摇了摇头,说道:“母亲病重,只命二张侍奉,连三哥也不能进前,我更是进不得宫门半步,又怎能得知宫中的动态?唯妹妹你能自由的往来于宫廷,不但能打探宫中的虚实,还能拉拢些宫人做内应,这是其一;其二,妹妹你不但是李唐的公主,还是武家的媳妇。万一武三思等人有所察觉,还需妹妹从中斡旋。”
太平想了想,说道:“我虽能自由出入宫廷,但毕竟居于宫外,咱们若想随时探得母亲及二张的动静,还需拉拢一个人。”
“何人?”
太平压低了声音道:“上官婉儿。”
李旦迟疑道:“她?可靠吗?”
太平一笑道:“以我看来,那婉儿就好比是墙头之草,哪边得势,她便往哪边倒。自从三哥被立为太子,她便一心要巴结三哥,只是有母亲在,她不敢做得太明罢了。”
李旦点头道:“还是妹妹你看得透彻。”又道:“其实目下让我最拿捏不定的还是三哥那里。此事必要三哥牵头才算是名正言顺。可是,你也知道,三哥已被母亲吓破了胆……”
不等李旦说完,太平便道:“三哥最听三嫂的话了。此事只要三嫂点头便好。”
“正是!”李旦喜道:“三嫂倒是个沉稳干练、能成大事的人。”
“可不是嘛。”太平道,“此事哥哥不必忧愁,全包在我的身上了。”
回到相王府,李旦把自己年长的三个儿子李成器、李成义、李隆基叫到身边,密语道:“二张怀不臣之心已久,只是摄于你们皇上奶奶的威严才未敢轻举妄动。如今,你们皇上奶奶病体沉重,无力钳制二张,二张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李氏宗室又到了生死攸关之时,若不能铲除此二子,他日必被此二子谋害。”
李旦的这番话并未危言耸听。武明空建立大周前后曾对李氏宗室进行了疯狂的镇压,李氏宗室早已死伤殆尽,李旦一家因是女皇的至亲骨肉而且李旦也一直恭顺隐忍这才保全了下来。李隆基等三人虽然年少,但也算是亲历了那段血腥的往事,如今听说二张又兴风作浪,欲将李氏将要到手的江山抢走,怎不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故而,他三人纷纷表态,将追随父亲,杀二张而后快。
最后,李旦道:“成器、成义先退下吧,阿瞒留下。”李隆基闻听此言,不由得一怔。
待李成器、李成义走后,李旦道:“听说,你与宫中的高力士过从甚密?”
当时,宫廷中有一些王公贵族宠溺阉人行不轨之事,为人所不齿。李隆基还以为有人在李旦面前进谗言诬陷他呢,急忙辩解道:“孩儿以为,高力士虽为宦官,但胸怀大志,机智多谋,且颇有肝胆,是个可交之人,因而将其引为知己。”
李旦心下窃喜道,往日里曾有人向我进言说,阿瞒交友甚广,三教九流俱在,我还有些不悦。如今看来,正所谓鸡鸣狗盗,均可应不时之需。李旦道:“我听说,这高力士现为宫闱丞?”
闻听此语,李隆基这才明白了李旦的用意。他忙道:“正是。我去说与力士,保证大军入宫门之后畅通无阻。”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李旦道:“我还听说,那高力士是高延福的养子?”
李隆基道:“父亲是怕力士不牢靠?”
李旦点了点头。
李隆基道:“当年,力士落魄时曾被伯父郁林县侯(即李千里)所救,力士对此念念不忘。上月,力士曾对孩儿私语道,他去拜见伯父,言及当牛做马以报恩之语。当时,伯父对他道,‘宫闱丞虽只是个八品的小官,但却掌管着宫门的钥匙,可谓责任重大。我不要你为我当牛做马,只要你守好我大唐宫廷的大门,将来顺顺利利的把太子迎进宫廷就好。’”
“真的?!”李旦真的是喜出望外。想那李千里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且一直极力巴结着女皇,不见半点风骨,不想竟也心系着李唐。
李隆基道:“力士向我转述此语,正是投靠我李氏之意,想来不会有假。”
李旦点了点头,说道:“话虽如此说,但你还是要谨慎一些。目前,只用话语试探他便是,不可泄露机密。”
李隆基忙点头应允。
再说那太平公主待李旦等人一走,便将自己的丈夫武攸暨招进屋中,密语道:“你我夫妻二人本为一体,无论是武氏当政还是李氏当权,你我均无大碍,但若二张乘乱得势,则你我均无活路。”
武攸暨虽然生性淡泊,不喜交际,但也知其中利害。更何况,太平公主是抱定了拥唐的决心的,自己想拦也拦不住。既然拦不住,便只能是支持参与了。因为即便自己不闻不问,将来一旦出了事,自己以及公主府内的这一干人也都脱不了干系,所以,与其躺着中枪,倒不如追随着公主揭竿而起,拼他一拼,胜算还更大些。于是,武攸暨道:“一切听公主安排。”
太平浅浅的一笑,有些欣慰,也有些酸楚。这便是自己的丈夫,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是这一句——“一切听公主安排。”既便自己沉醉在别人的臂弯里,他也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当初自己之所以选择他,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可是日子久了,她却又觉得索然无味。唉,这便是自己的丈夫!
第二日便是除夕。虽然女皇病着,不能与众人同庆,但她还是摆下御筵,命贵戚高官们象往年一样进宫守岁。这一晚的皇宫,明烛辉煌,篝火冲天,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在当时,除夕夜还有一个不变的仪式——观看傩舞表演。在激昂热烈的锣鼓伴奏下,千余名戴着面具的傩鬼们齐跳驱疫赶鬼的傩舞。
就在这吵嚷嚷,乱哄哄的时刻,太平公主凑到韦早的近前,说道:“妹去如厕,嫂嫂自便。”太平公主说完,别有深意的朝韦早望了一眼,走了。韦早觉出蹊跷,于是也便随后跟来。
即至溷厕,太平手持一厕筹[1],说道:“身有秽浊,必用此物拭去。”
韦早觉出太平话里有话,但一时之间又不明何意。
太平道:“据东晋裴启佚所书《语林》记载,石崇家的溷厕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而且还以锦囊为厕筹。你我二人,一个是大周的太子妃,一个是大周的公主,竟还不如那石崇?”说到这里,太平突然转头对一名守厕婢道:“你去,取两个精致的香囊来。”那守厕婢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太平又道:“另据《晋书》记载,在石崇家,宾客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太平说完又转头对另一名守厕婢道:“你去,为我和太子妃捧两套新衣来。”这守厕婢亦答应了一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