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拭了拭泪水,稍稍平静了一下,又道:“刘妃曾做过皇后,窦妃是我的侧室,她们虽死得冤枉,但也还可以理解。但是,团儿没有任何名分,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母亲为何还要加害于她?我不懂,真的不懂,难道母亲要杀绝所有我心爱的女人?是不是!”说到这里,李旦已由悲转愤,双拳紧握,钢牙紧咬。
沈南惊诧道:“团儿?你是说韦团儿?”
李旦纳罕道:“你怎么知道她叫‘韦团儿’?”
“我……”沈南欲言又止。
李旦握住沈南的手,说道:“你知道什么尽管说吧。我今天之所以敢把你叫到这里,跟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是把你当做朋友来看的。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沈南犹豫道:“我不是不敢说,只是怕说了,你承受不了。”
李旦苦笑道:“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你说吧,只要它是事实,不管它有多残酷,我都愿意承受。”
沈南道:“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杀刘妃和窦妃吗?”
李旦摇了摇头。
沈南道:“因为有人陷害她们,说她们在院子里埋了一个桐木做的小人儿,上面刻着你母亲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说她们整天诅咒这个小儿,希望通过这种手段咒死你母亲。”
“是谁?是谁造的谣?”李旦又惊又愤。
沈南狠了狠心,说道:“是韦团儿。”
“什么?这不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没道理啊!”李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妒忌啊。因为妒忌你对刘妃和窦妃的好,因为怨恨你对她的冷落。”沈南道,“现在,你母亲发现她当初撒了谎,所以就又派人把她除掉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不,这不是真的!”李旦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沈南轻叹了一声道:“你要是不愿意相信就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李旦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沈南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南道:“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我自然有我的渠道。”沈南当然不会对李旦说,这一切都是他从一千多年后的一本名为《武则天和她的男人们》的书里看到的。在这本书里,作者给韦团儿造谣陷害刘妃和窦妃这段章节起了个名字叫“李旦的桃花劫”因为有“桃花”二字,所以沈南对这段文字读得格外的认真仔细,因而对这段历史也便记得格外的清楚。
李旦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道:“唉!没想到,爱居然也能变成一把杀人的刀。不过,我不恨她。”他转头望着沈南道,“这些年来,宫里出的厌胜案还少吗?究竟有几桩是真的?还不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陷害他人而编造出来的。母亲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出?”
沈南瞪大了眼睛惊道:“你是说,你母亲明知道刘妃和窦妃是被人陷害的却还是杀死了她们?”
李旦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所以说,即便没有团儿,她们也还是会死的。她们的死,不是因为团儿,而是因为她们是我李旦的妻子,是从古至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的儿媳妇。”
“不会吧?”沈南道,“杀人是要有杀人动机的。她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妻子?她要是觉得你威胁到了她的皇位,她完全可以杀了你啊?她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妻子?没道理啊!”
李旦惨然一笑道:“道理?在这宫里,是只讲权力不讲道理的。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便可以掌控别人的性命。母亲之所以要杀死她们,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只是为了在我面前彰显她的权力,只是为了告诉我,她的权力是不容挑战的,我若想活命,便只能完完全全的顺从她。”
“就为了这些,她便取了两条人命?不会吧,这也太可怕了吧?”沈南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眼中的武则天是多么优雅高贵、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啊!虽然他也知道,武则天的女皇之路充满了血腥,但是自从见到了她的真容之后,尤其是在得知了她与自己的初恋情人同名之后,他便会情不自禁的在心里为她辩解。他更愿意相信,她杀每一个人时都必定有其不可不杀的原因,而且,她杀每一个人时也必定会有诸多的于心不忍。但是,此刻,李旦的话一下子砸碎了他的迷梦。他对自己说,沈南啊沈南,你不要太天真了,不要被她的美貌所惑。你来的这个时期正好是酷吏时代行将结束的时期,你错过了武则天最为残暴凶狠的创业期,所以,你所见到的武则天不过是她的冰山一角罢了。
李旦拍了拍正在愣神的沈南的肩膀,说道:“以南,说句心里话,你真的不适合在宫中久居。”
沈南诧异道:“为什么?”
李旦道:“你这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却没有谋划他人的心计,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可是,象我们这些久居深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有我们的目的,每行一步路都必会前思后想,不会像你这样直来直去。”
李旦稍顿了一下,又道:“就比如,你说,今晚我为什么要拉你到这里来,还对你说了这些杀头掉脑袋的话?”
沈南没想到李旦会有此一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说:“你拉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刚好去找你,碰上了;你和我说这些话,是因为你需要宣泄,而且,也说明你把我沈南当朋友啊。”
“对,也不对。”李旦微微一笑道,“即便是碰到了,我若不想拉你来,也完全可以找个理由把你打发掉。”
沈南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李旦又道:“我是需要宣泄,但是,对着湖水大哭一场也是一种宣泄。这么多年了,我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也不少了,每一次我不都是自己排解自己扛吗?难道这一次我自己就扛不了了,非要找个人来作陪吗?”
沈南越听越迷惑,不禁皱紧了眉头。
李旦继续道:“说到朋友,我李旦没有朋友。现如今,我唯一可以亲近的人就是我的妹妹太平了。可是,即便是和她在一起,我也会尽量避开那些可能会引火烧身的话题。你和我虽然投缘,但毕竟只相识了不足一个月。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和我的关系比得过我和太平多年的兄妹之情吗?”
沈南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李旦又道:“今晚,我本来是想独自一人泛舟湖上宣泄一番的,但是刚才看到你来,我突然心生一计。”
沈南大惊道:“心生一计?什么计啊?”
李旦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对你异常的宠信。一个多月前,有两位大臣来东旭岛见我,结果一出这岛就被母亲给处死了。而你呢?三天两头的来我这儿,也不见母亲有什么动作,似乎是默许了这一切。还有,前些天的来俊臣案,那么多人劝母亲,都没有成功,反倒是你玩笑般的一番话便把母亲给说动了……”
不等李旦说完,沈南便抢着说道:“那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个来俊臣罪有应得。即便我不说那番话,皇上也还是会处死他的。”
李旦摇了摇头说道:“咱们现在不争论这个。反正,今晚我跟你说了这些话,就等于是把我的命交给你了。你若是真朋友,自然会帮我保守秘密;你若是假朋友,下了这条船,你便可以去母亲那里告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沈南疑惑道,“难道,你是在拿你的命做赌注,来赌我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
“我是在拿我的命做赌注,但却不是为了赌你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李旦道,“今天早上,我给母亲问完安回来后便发现团儿失踪了。我知道,她必是被母亲捉去了。说不定,我俩早已是阴阳两隔。刘妃和窦妃走了,团儿也走了,世间一切我所爱的所留恋的全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是啊,生不如死。这一次,我真的是万念俱灰了。我很想自行了断,但又下不了狠心。刚刚看到你来,我突然想,不如,就把我的这条命交给你吧。如果你是个假朋友,事后到母亲那里告发了我,我便正好可以借着母亲的手做个了断;如果你是个真朋友,便说明老天爷还不想让我死,我李旦便应重新振作起来,等待云开月出之时的到来。”
听了李旦的话,沈南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挥舞起拳头朝李旦的前胸击了一拳道:“你这家伙,刚才你哭天抹泪的,原来都是在演戏啊!你老兄的演技也太好了吧?”
李旦被沈南打得摇晃了一下,待他稳住身体后,才轻叹了一声说道:“为了活着,我都演了十三年的戏了。现如今我已然决心赴死了,还有必要再演戏吗?”
听了李旦的话,沈南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唉,这些年,你真的是太苦了。”又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我不告发你,不是因为我是真朋友,而是因为,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罪。在我们那里有一位名人(?孟德斯鸠《法的精神》)说过‘言语并不构成罪体,它们仅仅栖息在思想里,有时候沉默不言比一切言语表示的意义还更多,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如果制定了言语是罪体这一项法律,那么不但不再有自由可言,甚至连自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所以今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告发你。但是,如果你跟来俊臣一样的为非作歹,我肯定不会帮你遮掩的。”
李旦开玩笑道:“真的吗?今晚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去告发我?那么,如果我骂你的十八代祖宗呢?”
沈南闻听此言,霍的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凶道:“那样,我也不会去告发你,但是,我会揍你的!你要小心哦。”
随着沈南的起身,小船开始剧烈的摇晃。李旦连忙示意他坐下。他笑道:“你快坐下吧。我不会水,若是翻了船,我可真的要骂你的十八代祖宗了。”
沈南坐下来,灵机一动道:“你不是说,这湖水一直通到宫外吗?不如,我带着你,一起逃出去吧,逃到天涯海角,做个自在的渔樵侣,也总好过在这宫里战战兢兢的生活。”
听了沈南的话,想着宫外湛蓝的天、浩淼的海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李旦也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只是,神游了半晌,他还是摇着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的。母亲怎能允许我在她的眼皮子地下溜走?即便我钻进地缝里,她也必将挖地三尺把我找出来。逃跑这条路,我是走不通的,所以,也就只能在这宫里耐心的等待了,等待着时来运转的那一天。倒是你,应该想个法子尽早的离开这里。你不属于这里,在这里没有人敢声张‘自由’,也没有人会以‘是非’作为评判别人的标准。他们只知道趋炎附势、唯利是图。这也并不是说,他们本性如此。只是,在这宫廷里,若不如此,便不能生存。你现在只是初来乍到,还没有树敌,而且母亲也还赏识你,所以近期你是安全的,但是日子久了会怎样,就不好说了。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沈南点了点头说:“恩,我也正想着离开皇宫,去云游四方呢。”
他二人正说着,平静的湖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东风,船头的宫灯还不及舞起便啪的灭了。与此同时,他们头顶的密云终于被撕开了一条缝隙,漏出一道皎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