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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五月端阳节

五月端阳节,在于农村,是一极其极其隆重的节日,是农家非常非常看重的节日。这天,处了对象的农村男女青年相互走动,男方为女方送上染了红颜料的鸭蛋,和青青棕叶的棕子。女方呢,女方则要给小伙子送柄雨伞。送伞的目得,大约应是一遮太阳,二避风雨。这种沿习了中国文明社会几千年的民风民俗,却在一夜之间被我们撕得粉碎。一九七O年的端阳节,大队民兵连长宣布:彻底破除五月端阳节男女青年相互送礼的陋习,全部基干民兵要全部进行军事拉练。

五月初四暮霭时分,我们还手握锄头伫立田野,从大队部传出的号角声刹时在暮色的四合中荡漾开去。号角声就是集结的命令,我们搁下锄头,跨过沟坎田埂,象一群奔跑的野鹿,横冲直撞地扑向了大队队部。十五分钟内,我们九个生产队约摸两百左右的基干民兵全部集合完毕。一声长长的嘹亮的军号声响过,我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始了夜幕下的拉练。

天,完全黑了,黑透了。像谁打翻了墨盘,把个天宇染得好黑好黑。那夜黑啊,真的有点黑得莫名其妙,黑得铭骨刻心,地地道道地伸手不见五指。相隔尺把宽的距离,居然根本看不清前面人的背影。只能凭着声音凭着脚步声前进。那时做事特别认真,认真好啊。队列行进到九眼桥一带,道路两旁是两三里长的黑越越的芭茅。有人喊:“敌机,卧倒”,话音刚落,也不用指挥,我们迅速向两旁闪进芭茅丛里卧下。那来什么敌机,不过虚张声势,不过看了战争片子而已。我觉得好笑,率性“哈哈哈”笑出声去。一个严厉而威风凌凌的嗓音骤然响起:“华玲,你笑啥笑!”那是英俊的大队民兵连连长的声音。

“是好笑嘛!”我之所以敢顶连长,是我感觉我和连长的可能会有些情素纠裹,他是不会对我真的动怒的,我相信“心有灵犀一点通”,规律。

过了九眼桥,队列开始进山了。所谓的山,白天看不过是些黄土墚子而已。但相对于我们平坝的人来说,那些黄土墚子就是山。刚进山丫口,猛地有人叫喊:“烧房子罗,山底下烧房子罗!”果然,远远的山下前方,燃烧的火光几乎红透了那团天宇。跟在连长身后,长相不用筛选就可以演“狗腿子”的莫其方,(他真的就是大队宣传队专演坏人的),拍着屁股屁巅屁颠地吼:“哦,那家的房子遭了。哦,那家的房子遭火龙吃了!”其实,山下远远的那团火光确乎有点像我们大队所在的方向。望着山下那团被燃烧映得红红的天宇,我只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千万别是我的茅草屋着火了。

一九七零年的五月初四夜,夜色黑啊,黑得像谁打翻了墨盘。走在高高山墚的只能容一人行走的田埂上,为了不被甩下山墚,我们只得手牵走行进,只偶而通信兵手电筒的光亮,让我们得以窥见田埂下的插了秧子的稻田干渴得没有一点水。稻田里全是横七竖八的两指宽的裂纹。那就是山区,在我当年十六轮的浅浅的生命之河中,我是第一次认识什么是旱,第一次惊叹了旱之为旱的力量。大约夜半三点多钟的光景,天宇似乎不那么太黑了,远远的可以窥见山墚黑越越的影子,可以窥见山墚上某些树木的影子了。我们好像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方,民兵连长老跟在我们六排的前前后后。通迅员杜二全打着手电筒背着号角找到连长:“报告连长,嘻嘻,前面发现碉堡,嘻嘻……”

“笑个屁!吹号,冲!”

黑暗中,我听着民兵连长骂人的嗓音,我似乎又看见了他一说话,总爱扭紧他那双黑黑的卧蚕样的眉头的神态,我不禁呡嘴偷偷地笑了。

“冲,冲啊、冲啊……”那时,满山遍野响起了从我们年青胸膛发出的激情的呐喊声。满山遍野响起了从我们年青胸膛发出的生命张扬的喊叫声。总之,青春的活力在虚拟的战斗中,沸腾着我们独一无二的纯洁和澎湃。我们站在山墚这边,我们要扑向对面的山墚,黑乎乎的视线中,感觉两座山墚之间有一段开阔地,下了这道山,冲过开阔地,爬上对面的山墚,就应该达到目得了。我的身前身后不断有人往山下冲,我背着医药箱,斜着身体,右臂拄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挪。我不敢跑,我不知道我黑越越的脚下都是些什么。“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敢情我还是特别珍惜生命,我不能也不愿做那无谓的牺牲。背着药箱,斜着身体右手拄地,好不容易抓到一棵树,可脚掌荡来荡去,感觉脚下都空空如也啊。感觉中,我的左右两边还是不断有人往下冲,往下滚。没办法,我心一横,跳吧,管它树下是龙潭,还是虎穴。双手一松,感觉自己往下落。那落的时光好像不是马上触地,感觉依稀中,哥们我至少过了十几妙时间的光景,方才触地。“哎哟”一声痛喊,也顾不了许多,爬起来冲进那片开阔地。那叫什么开阔地哟,我往左跑,绊倒。往右跑,绊倒。往前跑,照样倒地。倒地之时,手掌能触摸到一些叶片。感觉那些叶片不过四五寸高的光景。感觉那地一隆一隆的,乡下人叫着“背厢”。以我已在乡下差不多一年的劳动经历,我感觉不出我触摸到的,且被“背了厢”的是何神圣。是玉米吗,它不应那样那样矮。是烟叶、是棉花,它们都不能那样那样矮。当然就更不可能是瓜果菜豆水稻小麦了。以我有限的见识,我是掉进了怎样的一个庄稼的陷阱。我是左倒右倒前倒后倒,倒了一个稀里哗啦,倒了一个花里胡骚,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我不知绊倒在地多少次,我方得以突围,我方得以冲出了那片开阔地。事后,我问芝兰,那让我绊了无数跟斗的开阔地,那地里种的是何庄稼。芝兰告诉我,那是育得红苕秧子。天啊,育红苕秧子也“背厢”。在我们生产队,育红苕秧可是平平地长出地面。那绝对不需“背厢”。只有到了栽红苕的时侯,只有到了那个时侯,才会“背厢”。于是乎我在拉练途中,又多了一个见识;原来育红苕秧也是可以“背厢”的。看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此话不假。攻下“雕堡”,我们就到了一依带水的石亭江了。这时的天宇,灰蒙灰蒙。朦朦胧胧中,已经依稀可以瞧见了山的倩影,树的窈窕,水的苏醒了。弯弯一抹斜月,清清瘦瘦地飘在欲白未白的天空。四周寂静,我们好累啊。折腾一夜,滴水未进,太累了、太倦了,太想睡觉了。于是背着药箱的我便又长了见识,我一边走一边进入了梦乡。咳,原来人不但可以白日做梦,而且人类还可以边做梦边走路的。

回到生产队,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了。推开我小小的茅草屋门扉,三下几下蹭下凉鞋,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五月初六的清晨时分了。醒来才听说,那夜我们初进山丫口瞧见失火的地方,果真就在我们大队。而失火的人家,恰恰就是我们那位不用筛选,表演“狗腿子”当之无愧绰绰有余,我们那位在山丫口拍着屁股,屁颠屁颠幸灾乐祸的莫其方家。他家的六、七间草房及两间瓦房,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了灰烬。

这就是我的一九七O年的五月端阳节。那一年的端阳节,我长了两点见识:一是基于对山里人育红苕秧的种植方法,懂得和知道了不同的庄稼也可以有不同的栽种法。所谓殊途同归,只要有结果便好。万事万物,绝不可以囿于一种规矩一种方法。由此引伸,大千世界,波澜壮阔,理应应该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情续认识世界掌握世界乃至书写世界。见识二、人居然可以一边做梦一边走路,我以为这有点稀奇。且还有左腿被摔得乌青的一大片伤痕作证。

这就是我的一九七O年的五月端阳节。那个端阳节,虽说过得有点粗糙、有点“革命”味太浓,有点风一阵有点火一阵,或者说有点风风火火,但于我,却是记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