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山下的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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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五 (1)

次日,军长离开连队到军区开会去了。临行前他又一再嘱咐,让我们好好关照梁大娘一家。

梁大娘和韩玉秀在连里又住了一个星期,便说啥也待不住了,非要回去不可。我知道是无法挽留她们了。再说,住在连里,举目便是烈士新坟,这对她们也无疑是精神的折磨。我想,一切留待今后从长计议吧,让她们早些回去,或许还好些。团里也同意我的想法。

梁大娘一家明天早饭后就要离开连队了。

这天下午,团政治处主任来到连里,一是来为梁大娘一家送行,二是要代表部队组织,问一下梁大娘家有哪些具体困难。因为,对于像梁三喜烈士这样不够随军条件的直系亲属及子女,抚恤的事需部队和地方政府联系商量。据我们了解,在农村中,对家中有劳力的烈士父母,一般是可照顾可不照顾;对烈士的爱人及子女,按各地生活水准不同,有的每月照顾五元,有的每月照顾八元……情况不等。团里想把梁大娘一家无依无靠的情况,充分向地方政府反映一下,以取得民政部门对梁大娘一家特殊的照顾。

梁三喜烈士没有给他的亲人留下什么遗产。他的两套破旧军装被作为有展览价值的遗物征集之后,团后勤又补发了两套新军装。再就是他生前用塑料袋精心保管的那件军大衣。

我拿着那件军大衣和两套新军装,准备交给韩玉秀。

当我和政治处主任走至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前时,玉秀正坐在水龙头下洗床单和军衣。这些天来,不管我和战士们怎样劝阻,玉秀不是帮炊事班洗涮笼屉布,就是替战士们拆洗被子,一刻也闲不住……

“小韩,快别洗了。”我对玉秀说,“快进屋来,主任代表组织,要跟您和大娘谈谈。”

玉秀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擦擦手,跟我和主任进了屋。

我把那两套新军装和塑料袋里的军大衣,放在玉秀的床上:“小韩,这是连长留下的……”

玉秀用手一触那盛军大衣的塑料袋,“啊”地尖叫一声,扭头跑出屋去。

我忙跟出来:“小韩,您……怎么啦?”

玉秀满脸泪花,把两手插在洗衣盆里,用劲搓揉着盆中的衣服。

“小韩……您?主任要跟您谈谈……”

她上嘴唇紧咬着下嘴唇,没有回答我。

“蒙生啊,你让她洗吧。”屋内的梁大娘对我说,“俺早就跟同志们唠叨过,玉秀要干活,你们谁也别拦挡她。她啥时也闲不住的,让她闲着她心里更不好受。洗吧,让她洗吧。明日她想给同志们洗,也洗不成了……”

从玉秀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女性忍辱负重、值得大书特书的传统美德!可此时,梁三喜留下的军大衣为何引起她那般伤痛,我困惑不解……

“蒙生,别喊她了。有啥话,你们就跟俺说吧。”梁大娘又说道。

我和主任面对梁大娘坐了下来。

主任把组织上的意图,一一给梁大娘讲了。

大娘摇了摇头:“没难处,没啥难处。”

我和主任再三询问,大娘仍是摇头:“真的,没啥难处。如今有盼头了,庄户人的日子好说。”

面对憨厚而执拗的老人,我和主任无话可说了。

过了会儿,梁大娘望着我和主任:“有件事,大娘想请你们帮俺说说。”

“大娘,您说吧。”主任打开小本,郑重地准备记下来。

“咳!”梁大娘叹了口气,“说起来,俺梁家真是祖上三辈烧过高香,才摊上玉秀那样的好媳妇呀!你们都见了,要模样她有模样,要针线她有针线。家里的事她拿得起,外面的活她拢得下。她脾气好,性子温,三村五疃都夸俺命好有福……”大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可一说起玉秀,大娘心里就难受,俺这当婆婆的对不起她呀!她过门前,三喜他爹病了两年多,俺手头上紧……她过门时,别说给她做衣服,俺连……连块布头都没扯给她,她就嫁到俺梁家来了……”

梁大娘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停了阵,梁大娘又断断续续地说:“……去年入冬俺病了,病了一个多月。俺本想打封信让三喜回去一趟,可玉秀怕误了三喜的工作,说来回还得破费,就没给三喜打信说俺病了。那阵玉秀快生了,是她拖着那重身子,到处给俺寻方取药,端着碗一口一口喂俺吃饭……又擦屎又端尿的……唉,大娘这辈子没有闺女,就是亲生的闺女又会怎样,也……也比不上她呀!眼下,媳妇待俺越是好,大娘俺心里越是难受……”

梁大娘不停地用衣襟擦着眼角,我心里涌起阵阵痛楚。良久,她抬起脸来看着我和主任:“玉秀她今年才二十四岁,大娘俺不信老封建那一套。再说,三喜也留下过话,让玉秀她……可就是有些话,俺这当婆婆的不好跟媳妇说。你们在外边的同志,懂的道理多,你们帮俺劝劝玉秀,让她早……早寻个人家吧……”

“娘!您……”玉秀一下闯进屋,双膝“扑通”跪在婆婆面前,猛地用手捂住婆婆的嘴,哭喊着,“娘!您别……别说……俺伺候您老一辈子!”

梁大娘紧紧抱着儿媳:“秀哪,那话……当娘的早晚要……跟你说,娘想过,还是……还是早说了好……”

“娘!……”玉秀又用手捂着婆婆的嘴,把头紧紧贴在婆婆怀里,放声哭着。

“秀,哭吧……把憋在肚里的眼泪全……全哭出来吧……”梁大娘也流泪了,她用手抚摸着儿媳的头发,“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玉秀戛然止住哭声,抽泣起来。

主任已转过脸去不忍目睹,他手中的记事本和笔不知啥时落在了地上。我用双手紧紧捂着脸,只觉得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炊事班长三天前便得知梁大娘一家要回去,他借跟团后勤的卡车进城拉菜的机会,买回了连队过节也难吃到的海米、海参、木耳、冰冻对虾等,准备做一餐为梁大娘一家送行的饭。

是的,世上任何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大娘和玉秀都有权利享用,也应该让她们尝一尝!

翌日晨。团里派来了吉普车,要把梁大娘一家直接送到火车站。

营首长来了。我妈妈也过来了。各班还选派了一个代表,和大娘一家一起就餐。

桌子上摆着二十多盘子菜。炊事班长说“起脚饺子图吉利”,还包了不少水饺。

我妈妈替玉秀抱着盼盼,用奶瓶给盼盼喂奶。

我们不停地把各种菜夹到大娘和玉秀碗里,让大娘和玉秀多吃点菜。但是,夹进碗里的各种菜都冒出了尖,大娘和玉秀却没动一下筷子……

在场的人谁心里都明白,这桌菜并不是供大家享用的,其作用只不过是借劝饭让菜,来掩饰大家心中的伤感罢了。

在大家一再劝让下,大娘只吃了两个饺子,喝了几口饺子汤。玉秀只吃了一个饺子喝了一口汤,便说她早晨吃不下饭,她不饿,她饱了。

战士们已陆陆续续来到连部,要为大娘一家送行。昨晚,我已给大家讲过,在大娘一家离开连队时,让大家把眼泪忍住……

这时,段雨国竟第一个忍不住抹起泪来。他一抹泪,好多战士也忍不住掉泪了。

梁大娘站起来:“莫哭,都莫哭……庄稼人种地,也得流几碗汗擦破点皮,打江山保江山,哪有不流血的呀!三喜他为国家死的,他死得值得……”

大娘这一说,段雨国更是哭出声来,战士们也都跟着哽咽起来。有人捅了段雨国一下,他止住了哭。大家也意识到不该在这种时候,当着大娘和玉秀的面流泪。

屋内静了下来。

“秀哪,时辰不早了。别麻烦同志们了,咱该走了。”停了停,大娘对玉秀说,“秀,你把那把剪子拿过来。”

玉秀从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里,拿出做衣服用的一把剪子,递给了梁大娘。

大娘撩起衣襟。这时,我们发现,大娘衣襟的左下角里面缝进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大娘拿起剪子,几下便铰开了衣襟的缝……

我们不知大娘要干啥,都静静地望着。

只见大娘用瘦骨嶙峋的手,从衣襟缝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放在了桌上!

我们一看,那全是拾元一张的厚厚一叠人民币,中间系着一绺火红的绸布条儿。

接着,又见大娘从衣襟缝隙里,摸出一叠发旧的人民币,也全是十元一张的……

大娘这是要干啥?我惊愕了!大娘身上有这么多钱,可她们祖孙三代下了火车竟舍不得买汽车票,一步步挪了一百六十多华里……

大娘看看我,指着桌上的两叠钱说:“那是五百五拾块,这是七十块。”

这时,玉秀递给我一张纸条:“指导员,这纸条留给您,托您给俺办办吧。”

我接过纸条一看,是梁三喜留给她们的欠账单!这纸条和那血染的纸条是一样的纸,原是一张纸撕开的各一半……

顿时,我的头皮嗖嗖发麻!

梁大娘心平气和地说:“三喜欠下六百二十块的账,留下话让俺和玉秀来还上。秀哪,你把三喜留下的那封信,也交给蒙生他们吧。”

玉秀把一封信递给了我。

啊,我们在此时,终于见到了梁三喜烈士的遗书!遗书如下:

玉秀:

你好!娘的身子骨也很壮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