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山下的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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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 (2)

战前的训练已停止,各连都在反复检查携带的装备,开始养精蓄锐了。

迟了!我调回军部的事看来是办迟了!

二月十四日晚上(后来才知道,此时距十七日凌晨发起进攻,只有五十小时),师里组织排以上干部看内参电影《巴顿》。

看完电影,已是夜里十一点了。师参谋长通过扩音器大声宣布,说军长正忙着最后审定我们师的作战方案,让大家静坐等待,一会儿军长要来讲话。

“嗬,我们的巴顿要来讲话了!”不知是谁这样小声喊了一句。

我知道,在座的好多人看完《巴顿》后,是很容易把军长跟巴顿将军联想在一起的。

少顷,人们探头探脑地说军长来了。我一瞧,正是“雷神爷”驾到!

雷军长身高顶多有一米七○出头,是个干练的瘦老头儿,绝没有巴顿将军的块头,但他却比巴顿更令他的同僚和部属敬畏。他平时走路也按“每步七十五公分”的“操典”进行,腰板笔直,目光平视,一举一动都显出军人的英武和豪迈,将军的自信和威严。

他健步登上土台子,师参谋长忙把麦克风给他左右矫正了一下。

军长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这设在山间的露天会场,那俯瞰尘寰的架势告诉人们,他,他统帅的这个军,永远是天下无敌的!

这时,只见他脱下军帽,“砰”地朝桌子上一甩,震得麦克风动了一下。

仅此一甩帽,会场便骤然沉寂,静得像无波的湖水,连片树叶儿落下也会听得见。

在我们军里,谁没听说过雷军长“甩帽”的轶事啊!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风暴”席卷神州之后,军机关所在地C市的“左”派要夺市委的大权,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亲自打电话给军里,让军方支持C市左派夺权,并指出军里可派一名主管干部,任C市“三结合”红色新政权的第一把手。在此之前,军里派出的支左观察小组已把得来的情况报告过军长,军长已知道参加夺权的那位造反派头头,是个偷鸡摸狗的人物;而准备参加“三结合”的那位革命老干部,则是军长早就一见就烦的“滑头派”……

军长主持召开军党委会,把军帽猛地朝桌上一甩:“不怕罢官者,跟我坐在这里开会!对那帮乌合之众要夺市委的大权,我雷某绝不支持!怕丢乌纱帽者,请出去!请到红色新政权中去坐第一把交椅!”……

甩帽的后果:他丢了军长的职位,被押进了学习班。

C市左派夺权后搞得实在太不像话。一年之后,连“中央文革”也不喜欢他们了,军长这才从禁闭式的学习班回到军里。但是,军长的职位早有人占了,他便成了个无行政职务的军党委常委。接着,林彪抓什么“华野山头”,他又一次在军党委会上甩帽,为陈老总评功摆好……

根据军党委会议记录,十年中军长曾四次甩过军帽。对于甩帽的后果,有几句顺口溜作了描述:“军长甩军帽,每甩必不妙,不是蹲班房,就是进干校。”

眼前,这“雷神爷”为何又甩帽?人们目瞪口呆!

只见他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又站定,双手拤腰,怒气难抑。

终于,炸雷般的喊声从麦克风里传出:“骂娘!我雷某今晚要骂娘!!”

谁也不晓得军长为啥这般狂怒,谁也不知道军长要骂谁的娘!

他狂吼起来:“奶奶娘!知道吗?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她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奶奶娘,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她真是狗胆包天!她儿子何许人也?此人原是我们军机关宣传处的干事,眼下就在你们师某连当指导员!……”

顿时,我脑袋“嗡”地像炸开一样!军长开口骂的是我妈妈,没点名痛斥的就是我啊!

骂声不绝于耳:“……奶奶娘!走后门,她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我在电话上把她臭骂了一顿!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还是地老爷的太太,走后门,谁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没二话,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一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去炸碉堡!!……”

排山倒海的掌声淹没了“雷神爷”的痛骂,撼天动地的掌声长达数分钟不息……

军长又讲了些啥,我一句也听不清了。

那一阵更比一阵狂热的掌声,送给我的是嘲笑!是耻辱!!是鞭笞!!!

我差点晕了过去。我不知是梁三喜还是谁把我扶上了卡车,我也不知下车后是怎样躺进连部的帐篷的。

当我从痴呆中渐渐缓过来,我放声大哭。

“哭啥,哭顶个屁用!”梁三喜愤慨地说,“不像话,你母亲实在太不像话!她走后门的胆子太大了!”

我仍不停地哭。梁三喜劝慰我说:“谁都会犯错误,只要你能认识到不对,就好。仗还没打,战场上有改正错误的机会。”

眼泪哭干了,我又处于痴呆的状态中。

天将破晓了,一片议论声又传进帐篷:“军长骂得好,那娘们儿死不要脸!”

“战场上谁敢后退,就一枪先崩了他!”

是谁们在这样说啊,声音嘈杂我听不真。

“奶奶的!说一千,道一万,打起仗来还得靠咱这些庄户孙!”是靳开来在大声咋呼,“小伙子们,到时候我这乡下佬给你们头前开路,你们尽管跟在我屁股后头冲!死怕啥,咱死也死个痛快!”

“哼,连里出了个王连举,咱都跟着丢人!”啊,那又尖又嫩的童音告诉我,说这话的是不满十七岁的司号员金小柱!我下连后,小金敬我这指导员曾像敬神一般!可自打我拿到调令那天起,他常撅着小嘴儿朝我翻白眼啊……

“别看咱段雨国不咋地,报效祖国也愿流点血!咱绝不当可耻的逃兵!”啊,连“艺术细胞”段雨国也神气起来了……

我麻木的神经在清醒,我滚滚的热血在沸腾!奇耻大辱,大辱奇耻,如毒蛇之齿,撕咬着我的心!

我乃七尺汉子,我乃堂堂男儿!我乃父母所生,我乃血肉之躯!我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沂蒙战场上,我赵蒙生身上不乏有勇士的基因!我晓得脸皮非地皮,我知道人间有廉耻!我,我要捍卫人的起码尊严!我要捍卫将军后代的起码尊严!!

我取出一张洁白的纸,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帐篷。

我面对司号员小金:“给我吹紧急集合号!”

小金惊呆了,不知所措。

“给我紧急集合!”

梁三喜跟过来轻声对小金说:“吹号。”

面对全连百余之众,我狂呼:“从现在起,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见红!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说罢,我猛一口咬破中指,在洁白的纸上,噌!噌!噌!用鲜血写下了三个惊叹号: !!!

说到这,赵蒙生两手捂着脸,把头伏在腿上,双肩在颤动。我知道,他已陷进万分自责的痛苦中。

“咔”的一声响,又一盘磁带转完了。过了会儿,我才轻轻取出录好的磁带,又装进一盘。

良久,赵蒙生才抬起头来,放缓了声调,继续对我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