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山下的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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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 (2)

刚插进不多远,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他们用平射的高射机枪、枪榴弹、冲锋枪,三面朝我连射击。

“卧倒!”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厉声下达命令,“三排,占领射击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少顷,三排的轻、重机枪一齐“咕咕咕”叫起来。

我刚端枪瞄准敌人,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我带三排留下掩护,你带大家尽快甩开敌人!”

“我留下!”说着,我射出一串子弹。

“执行预定方案,少废话,快!”

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我的指挥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敌射界,纵身跃起,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时许,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沉痛地告诉我,有两名战土牺牲了,一名战土负了重伤。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任务的副指导员……

越南北部山区,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砍不断,推不倒,硬是像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草丛中夹着杂木,杂木中盘着带刺的长藤。节令刚过“雨水”,这里的气温竟高达三十四五度。这一切,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

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我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木薯林,钻过去无空隙,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横飞,为全连砍通道路……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现地对照。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炮的战士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点说:“在这儿,错不了,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梁三喜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便对着报话机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置。

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营长后,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统统扔掉!尖刀排继续头前开路,二、三排和连部的同志,协助炮排携带弹药!”

战士们立即照办了。梁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意才行啊!

当这一切办完之后,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

“北京部队。”

“叫啥名字?”

“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自称“北京”的战士,稍高的个头,长得挺秀气,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热情,深邃,奔放,显得煞是机灵聪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梁三喜说。显然,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有一套的战士。

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过一道山梁时,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拼死拼活地往前插……

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士“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的位置。

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报话机中的营长火了:“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极不满意!如不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执行战场纪律!!喊赵蒙生过来对话。”

梁三喜移动了一下,我蹲到报话机边。

“赵蒙生!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战后你跳进黄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梁三喜推开我。

“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快说!”

“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

靳开来不吱声了。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酷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来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辨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前蹿。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梁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轻声呼唤,“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摸,小金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地洗军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一百二十二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