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景刚到北京那阵子,颇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思。北京城太大了,市区的面积就相当于一个小国家了。北京的人太多了,走到哪儿都是树林子一样密集的头颅,看得人眼晕头疼,习惯性地要放屁。不久老景发现了北京人与外地人最大的不同点,这北京人的胆子是太大了,他们不怕警察,碰上点儿事是真敢跟你吵架呀,而且动不动就嚷嚷着要行政诉讼。有个同事曾经告诉他:“在外面千万别惹事,惹了事他们就是不告你,也有本事给你弄出一身恶臭来。”
老境为这事亲自向局长大人请教过,局长郑重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对待嫌疑人的态度,千万别跟你们乡下似的,动不动就——哈哈——啊。”老景询问原因,局长眨巴着眼睛道:“弄不好你就把我小舅子骂那什么了,完了事你还不知道呢。”老景微微一笑,没往心里去。
有一次,他真是开眼了。
那天老景穿着便衣在农贸市场上溜达,碰上一对儿吵架的,一方是卖西瓜的,另一方是买西瓜的。买西瓜的向卖主索要发票,卖西瓜的说:“你自己去市场办公室开去,一共是120斤。”
买西瓜的急了:“明明是110斤,怎么成了120斤了?”
卖西瓜的说:“废话,发票不是钱吗?得上4.7%的税。”
买西瓜的说:“西瓜价钱里包括税钱了。”
卖西瓜的说:“有几个买西瓜开发票的?根本就没算税。要不这么着吧,8毛一斤,给你算9毛5,多出来的是你的。”
买西瓜的说:“我是给公家食堂买西瓜,这不是让我占公家便宜吗?”
卖西瓜的原地转了个圈儿,点着买西瓜的鼻子道:“你脑子进水啦?你有病啊?公家的便宜是不占白不占,公家不吃亏我就得吃亏,你凭什么让我吃亏呀?公家不是我们家的。”
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指责买西瓜的,这个道:“你这人是病得不轻,给公家买东西还较什么真啊?公家不吃西瓜,公家的人才吃西瓜呢。”
另一个说:“买西瓜还开发票?打张白条不就得啦?给他打张白条,现在流行白条。有本事吃西瓜就吃,你们没本事吃就啃自己手指头。”
还有人说:“就是多开出十几块钱,你们单位还能倒闭吗?单位头头是你姨父吗?”
买西瓜是个老实头,被大家挤兑得一个劲冒汗,连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老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认识这个买西瓜的,这家伙叫菜仁,是公安局食堂的管理人员,专门负责采购。老景平时总能看见他开着辆小货车,出出进进,却从没说过话。今天他决定出面,给同事主持主持正义。
老景怒气冲冲地站出来,向卖西瓜的亮出工作证,怒道:“我是公安局的。”他指着菜仁:“他也是公安局的。西瓜该怎么卖就怎么卖,不许胡搅蛮缠。”
老景凭的是经验主义,他在外地的时候,只要一亮出工作证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当然老景从来是秉公执法,不记私情的,但公安局工作证的威力的确可以震慑人心。但他忘了,现在自己是身在北京,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城市。北京人见过玩儿水门的尼克松,见过搞星球大战的里根,见过狠揍萨达姆的老布什,见过和温什么什么鸡有一腿的克林顿,你一个小小的警察又算得了什么呀?果然,卖西瓜的大老板急眼了。他狞笑着道:“公安局?你公安局的又怎么了?谁买西瓜都得给钱,你什么意思啊?老少爷们儿你们看见没有,公安局买西瓜要不给钱啦?有他们这样的没有啊?”
老景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一露面就象捅了马蜂窝,周围立刻冲上来三十多人,众人群情激昂,摩拳擦掌,纷纷叫道:
“谁敢不给钱?谁敢?”
“公安局怎么了,公安局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敢不给钱,姥姥!”
老景也急了,举着工作证嚷嚷道:“谁说不给钱啦,谁说的?”
菜仁一把抱住卖西瓜的:“大哥,我不要发票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卖西瓜的老板不依不饶:“我告诉你说,少拿公安局吓唬人,我舅舅他表哥就是分局的局长,怎么着啊?在北京街面上混的,谁没几个三亲俩厚的?屎壳郎爬城门,你少跟我充大冒钉。”
菜仁道:“他是刚从外地调来的,他不懂。”
“我看他也不懂,他就是个外地老冒。”卖西瓜的满脸蔑视,指着老景的鼻子道:“你知道什么呀你?我要是找人投诉你,我一口气能找出二十个来,只要投诉你三次,你就得把把这身衣服脱下来。”
老景怒道:“你是无赖,你要是犯到我手里……”
卖西瓜的一挺胸脯:“你敢打我吗,当着大家伙的面你打我一个试试,你不打你都不是好样的。”
老景下意识地在腰里摸了一把,但没敢。菜仁看出来了,揪着老景道:“走,走,走,中午不吃西瓜了,咱吃西红柿。”
二人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出来,老景怒道:“这群刁民!北京人怎么这样啊?就欠整治他们。”
菜仁苦笑道:“你刚来北京,千万别惹事。”
老景不解道:“他们什么素质啊?要发票他们就刁难人……”
菜仁继续笑着:“怪我,怪我,我事先没说清楚,要是再说几句好听的,他就给啦。原先我去超市买水果,超市的发票好开。可超市的东西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了,买回去一看才知道是烂的,烂东西还特别贵。所以我想在摊儿上试试,没想到这开发票又成问题了。”
老景道:“北京不是首善之区吗?小贩怎么都跟流氓似的?”
“北京人就是这样,你穷啊他就可怜你,你穷但是硬充大爷的话他就瞧不起你了。你要是有钱有势力的,他就得变着法恶心你。现在讲法制了,你还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老景也笑了:“你这人脾气不错呀。”
菜仁回头看了一眼:“我练出来了,早就练出来了。”
老景和菜仁就这么认识了,他在北京没朋友,便经常找菜仁喝酒。
有一次菜仁在小酒馆里告诉他:“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姓老的,你是第二个。”老景知道自己这个姓氏非常少见,于是询问另一个人的状况。菜仁说:“那小伙子的人品没的挑了,他曾经借了我几百块钱,我以为是打了水漂了。可人家过了半个月就给我汇回来了。后来是每隔几个月就寄几个纪念品来,那是情谊啊。”老景认为他是贪图人家的东西,菜仁却道:“我也不是想要人家的东西,可我没办法还给他,我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咱主要是觉得那个人特有信用,这年头有信用的人不多。”
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老景发现菜仁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媳妇下岗了,但她自强不息,如今在一家医院当护工呢。女儿刚十七,正在上高中,据说成绩在班里能排上前几名,而且还有艺术专长,保证能考上所好学校。菜仁本人是个退伍军人,曾经去海南做过生意却陪了个精光,不得不通过朋友介绍到公安局管食堂工作,算是临时工。菜仁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有句著名的口头禅:“人都是一分为二的,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正是基于这样种理念,菜仁从来不和人吵嘴,也从不与人争斗,什么利益啊,待遇啊,全不放在心上。菜仁经常说的是:“咳,就那么回事。”他在公安局干了五六年了,别人为他转正的事向上头打了几次报告,可上头没有答复,菜仁也懒得找朋友疏通,他嫌麻烦。菜仁的理论很简单:命里有的,自己找上来的,命里没有的,就是瞎折腾。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两年,老景又破了很多案子,在北京警界俨然是小有些名气了。但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关注着老四海,奇怪的是这两年再没有老四海作案的线索了,曾经专骗黑老大的传奇骗子好象人间蒸发了。老景琢磨着,这小子难道是金盆洗手了?他真不干了,那还真不好找了。
2000年年底时,老景碰上了一伙洗钱的人。
案子的起因简直是太滑稽了,原来有个电视剧摄制组正在拍摄时,制片主任和制片人闹了矛盾,打起来了,原因是费用报销的问题。二人在拍摄现场动的手,打得象两个血葫芦,剧组工作人员怕出人命,便报了警。老景赶到现场时,二人还在玩命呢,桌子、椅子满天飞。老景心道:幸亏这俩人手里没枪,有枪的话他们保证会把对方打成筛子。老景不由分说,将二人全抓了起来,可一经审问竟问出个大案子来。
制片主任一脑门子委屈,他责骂制片人是厚此薄彼,不是个好玩意儿,自己花500元租了块场地,他嫌贵。而制片人本人却经常拿着大把大把的发票到剧组报销,有时候一天打出租就能打出三千块钱去。这个戏是没法拍下去了,这是没把我们搞艺术的当人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