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狠着心将方惠拉起来,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边。在地面上滩成一片的菜仁果然睁着眼呢,他已经认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翘动了一下。方惠“哇”的一声,又哭倒了,头直接撞在碎石滩上。老四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带来了,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劲喘了几口。“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替你办。”
菜仁像几根拼接在一起的****,该断的地方都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又如几根朽木,浑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只有眼神是灵动的,还没有被冻住。菜仁动了几下眼珠,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四海心里明白,人撞成这样是不大可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气就是在等人来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只手垫在菜仁头下,耳朵凑到他嘴边,然后将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咙处。“大哥,你有话你就告诉我,我来转告嫂子。”
出租司机还算仗义,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您得听听呀,您爱人要说话啦。”方惠止住悲声,眼睛直勾勾地挂在菜仁脸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好久才听菜仁迟缓地说道:“告诉你嫂子,我没有小金库。”
“嫂子,我大哥说他没有小金库。”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整张脸都发光了。
菜仁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方竹——上学,要上学。”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会把大学念完的。”菜仁忽然仰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气了,于是一把将方惠拽了过来。“嫂子,我大哥有话要说。”
菜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眼珠。他的声音骤然间洪亮起来:“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拼命点头,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说道:“你听着,咱们家已经没别人了,以后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说到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到了老四海脸上。
老四海觉得一颗核桃卡在嗓子里,身体僵硬得如一条冬眠的蛇。他茫然地点着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钱,我已经打120了,医生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别怕花钱……”老四海不说话了,他觉得手上那颗头颅忽然间就沉重了好几倍。仔细看去,菜仁虽然睁着眼,鼻孔却被血块彻底堵住了。老四海赶紧扭脸去看方惠,方惠却异常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挺直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们全是笨蛋,二十年前他们就说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都是骗子,你这个傻瓜怎么就信了他们的了?你说话呀你?”方惠突然间爆发了,她扑过来,一把揪住菜仁的领子,使劲摇晃起来。“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你让他们给骗了,他们都是骗子。”
出租车司机惊得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疯啦,疯啦。”
老四海拦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让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还没毕业呢,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对这两口子是太了解了,他从头到尾只是两个字——方竹,最后方惠果然不闹了。
马夫果然是集会召集者,十几分钟后,码头边出现了十几位马夫。他们站得远远的,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很是新奇。
大约半个小时后,几条平底船懒洋洋地驶到了码头。渔民们发现码头上出了车祸,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是给劳动人民填堵。老四海懒得搭理他们,那些人看到满地的血,也不愿意跑过来生事。又过了半个小时,120急救车和交通队的警察都来了。老四海将方惠交给司机看管,自己向警察和医生汇报情况,办理手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急救车把菜仁运走了,交通警把事故现场清理干净,确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劳驾驶。之后,警察们开好了事故证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阴魂,希望赶紧回到城里去。
正在司机和老四海准备上车的时候,渔民们突然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地围上了。有个领头的渔民叫道:“你们家人在哪儿出事不行啊,干嘛非要死到我们的码头?你知道这事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老天爷让他死在哪儿他就死在哪儿,你管得着吗?”
渔民的脸皮激灵灵跳了几下,但依然嘴硬道:“这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卖鱼的地方。死在我们的码头上不吉利,以后这码头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将这两个字喷在地上,推开众人就要走。
渔民头一把拉住他,斜着嘴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老四海冷笑:“说什么呀?”
“你知道他死在这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吗?昨天城里来电话了,北京的大人物要吃我们的鱼。他这一死,人家还敢来吗,保证是看见这事就吓跑了,我们的鱼给谁去?要不,要不……”他回头看了看同伙,众渔民正拼命点头呢。“要不,你就把鱼买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狞笑。“操你们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为你们的破鱼,他人还死不了呢。早晚你们的船全得翻河里去,把你们这帮孙子全淹死,全******喂了鱼。”
渔民们哪儿能容忍如此恶毒的诅咒啊?结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众人推倒在地,他虽然抱着头脸,但后背和屁股上却挨了无数拳脚。方惠和出租司机不得不连打了三次110,渔民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浑身的骨头都松动了,就像一口气做了五回韩国松骨。
方惠和司机将老四海抢到车上,司机一把轮就冲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的血,还好,只是眼角出了点血,脸面总算是保全了。他恶狠狠地命令道:“******,咱们现在去医院,办死亡证明,他奶奶的,然后去派出所销户口。嫂子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联系火葬场,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亲戚朋友们你还请不请?”
此时方惠就像傻了一样,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丧事不宜大办,于是连打了几个电话,火葬场的事便订下来了。
出租车又开上了高速路,司机觉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听口音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刚才一骂人,我就听出来了,都是北京爷们儿啊!”老四海歪着眼没理他,司机只好继续说:“兄弟,我今天够意思吧?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问:“你什么意思?”
司机嘬着牙花子道:“刚才我帮你救了那个死人,是咱们俩一起拉出来的,没错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让老四海看,手指上还残存着一些血迹。“你看,多恶心啊!后来我又帮你盯着后面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闹起来。再后来我又救了你。”
“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老四海不耐烦了。
“死人的事怎么说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怕,万一要是把魂儿带到我们家去,就坏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在农村学过收魂,下了车我先给你收收魂吧。”
司机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我不能白干吧,我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不图名利谁早起呀?我图什么呀?”
“你的车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坏蛋,穷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司机挑起大指:“行,是条汉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说什么了。”
老四海也不说什么了,碰上这种事谁还能心疼钱呀?
任何国家的官僚机构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恼怒的,老四海拉着方惠办手续,整整折腾了一天,忙到后来几乎连伤心都顾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算完事。出租司机觉得自己赔了,翻来覆去地后悔,老四海只好答应再给他加一百。结帐时,方惠死说活说地要付车费,老四海居然没抢过她。但一听说包车费用是七百块钱,方惠不得不退缩了。她局促地望着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带了一百多块钱。”
老四海知道这个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只好道:“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先垫上,等完了事咱们再算账。”
方惠感激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要了两碗兰州拉面,面条还没下肚呢便同时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张地给方竹家里打了电话,想让她在拉面馆来吃饭,方竹却根本不在家,估计是在学校呢。他知道方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说什么了。
出得饭馆,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树,肩膀猛烈地抖动起来。
老四海没有打扰方惠的悲伤,哭一哭总比憋在心里好些。这一天里实在太忙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四海竟意识不到这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现在想通了这一点,他由衷地恐惧起来。菜仁死了!菜仁就这么死啦?这个忠厚老实的面瓜,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滩上,有个人跳进海里把自己救上来,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有人把自己背到医院,也是菜仁!一个骗子大发慈悲,要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送出去普度众生,被人家拒绝了,还是菜仁!现在这一切都随着菜仁的死亡儿模糊起来,好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菜仁是个面瓜,他折腾了半辈子,结果一事无成,现在他认命了,认命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脑子中涌现出很多死人。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将成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纣王、隋炀帝、岳飞、秦烩、雍正的死法都是诡异的,对了,还有老爹。如此众多的死亡中,只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仅仅是为了几只鸡,菜仁是为了几条鱼。他奶奶的,鸡和鱼都不是好东西,怪不得它们的命运是碎尸万段呢。
想着想着,老四海的眼眶湿润了。偏巧方惠忽然转过脸来,正好看到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大惊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办不了什么事,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泪眼道:“嫂子,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方惠仔细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强笑了一下,她才松了这口气。“四海,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跟方竹说呀?她爸爸就这么没啦?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着天空,他平生中第一次没了主张。
多年来老四海研读了很多玄学读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阅读这些玩意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实老四海本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带来成功,任何客观理由都是失败者的无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确是个人能力无法把握的,是巧合的产物。这些因素的转变决定了人的走向,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今天他又看到了那想东西,而自己就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绝世而独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会干出什么来,鬼知道这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方惠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太艰巨了,只得以哀求的口吻说:“四海,你得想想办法,火化前怎么着也得让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着耳朵说:“要不,我现在到她们学校去一趟,这种事不见面是不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她,泪如泉涌:“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你帮帮我吧,你去和方竹说吧。我就在家里等着,你放心去。”
老四海只得点头,其实他也没主意,怎么说呢?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就进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将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杀向学校。
方竹所在的大学在北京的西北郊,当年老四海也在这一带出没过,所以很轻易的便找到了。老四海在传达室向门卫打听女生宿舍怎么走,门卫狐疑地问:“您有什么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们学校上学,家里有急事,急着见她。”门卫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事态严重,马上把路径说了。临走前他还好心肠地叮嘱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的女生太厉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连同性恋的事都告诉我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他绕过教学楼,一路小跑着,没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里,学生宿舍往往是破烂的苏式建筑,窗前飘扬着臭袜子组成的万国旗,门口立着位老虎似的胖大妈。但老四海这回彻底错了,方竹她们的宿舍楼竟是一座崭新的公寓式建筑,门前安装着对讲机,底层和二层都装了护窗栏。更可笑的是,他看见几条巨大的标语从顶层一直垂下来,就像商场的广告条幅一样。老四海脑子里乱得很,容不下太多的东西,他直接在对讲机上拨通了传达室的号码。没想到一位女生在对讲机里凶巴巴地叫道:“绝不谈判,限你们今天就把摄像头拆下来。”
老四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这座楼炸掉,也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于是急切地说:“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们宿舍,我有急事。”
“分化瓦解!”对讲机里大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