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没坐过飞机,方路亲自把她护送到机场,并办理了所有的登机手续。买保险时,方路犯了难,买五十块钱的他觉得不值,买二十钱的又担心小倩觉得自己抠门。
小倩明白他的意思,拉着行李箱就走。“我就不信,我头一次坐飞机它就能掉下来?”
方路心道:是这么回事,飞机掉下来的纪律与金城中大奖差不多。他把登机牌塞到小倩手里,再三叮咛:“上了飞机,找不到座位也没关系,只要看空姐一眼,人家就会帮你找了。你呢,说句谢谢也就完了。”
小倩怒道:“我连谢谢都不会说?”
方路骂了自己一句,怎么把对付刘小灵的招术用在小倩身上了?“真对不起,我主要是经常挖苦我老婆,习惯了。”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更加暧昧,顿时红了脸。小倩瞥了他一眼,走了。
回到家,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墙上似乎挂满了刘小灵抛尸荒郊的油画。方路越想越害怕,便接连给小灵发了五六条短信,是些又酸又嗲的吉祥话。估计刘小灵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搭理方路了。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回音,他只好继续为制片人修改剧本。
小倩来电话了。她和小灵联系上了。她在汉中,并希望在汉中和小倩见面。
方路说:“赶紧去,最好能把她拖在汉中。”
小倩说:“但愿如此。”
晚上,江赣和金城跑来了。这两个家伙准备了些熟食和两张半死不活的面孔,方路开了一瓶好酒。落座后,他正要诉说悲苦的心路历程。金城却大声说:“先听我的?你说,这叫什么世道?一晚上的功夫我表弟就发财了。我买了好几个月的彩票,天天算到后半夜,开奖前五分钟,我去押点。大奖死活就是不愿意跟我回家,真不公道!”
人对发财这两个字都是敏感的,方路从小灵的病情中跳了出来,吃惊地问:“那款游戏真的卖出去啦?”
江赣怒不可遏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整整四十万美子!能开十家饭馆了,能吃十几顿满汉全席了。”
估计昨晚上两个美国鬼子和雅宾成交了。方路忿忿地琢磨着,要知如此,昨天应该抄砖头,把那俩小子直接拍回去。与方路打架的美国人的确是和雅宾谈买卖的。据说双方在雅宾家边玩游戏边谈生意,折腾了一个晚上,早晨合同就签定了。美国人商业信用好,离开雅宾家没有两个钟头,雅宾的信用卡上就多出了四十万美元。雅宾本人不会到处吹嘘,姨妈发现儿子挣了这么多美元,鼻涕泡都喷出来了,疯了心似的给所有亲戚打电话,号称雅宾这孩子终于长大了,自己的教导有成果,连美国人都积极配合啦。
金城越说越不平衡,说到后来垂头丧气,气如游丝。三个人似乎都遭到了打击,半晌无语。方路说:“那俩美国孙子打了我一顿,给了雅宾四十万。哪天见了面,还得揍他们。”方路把昨天打架的事说了,说到最后大声总结道:“所以美国人就是欠打,打他一顿,就把钱打出来了。”
江赣笑道:“胡说,朝鲜战争怎么没打出钱来?人家是看上雅宾的游戏了。”
金城拍着大腿说:“什么破游戏也值不了四十万,啊美元,大奖才五百万嘛,不公平。哎,我表弟的命太好,前几天他找了个法国女人,现在又挣了四十万美元,妈的,妈的……”
方路的心态逐渐稳定了:“你不是说你表弟是天才吗?天才辛辛苦苦地干了好几年,挣点儿钱也是应该的。你他妈放着挺好的设计活不干,天天琢磨着买彩票,你瞧你那点出息?就算天上掉馅饼,也不见得能砸你脑袋上。”
“难道馅饼就是给雅宾准备的?我不信。”金城照着胸口狠狠捶了几下。
方路觉得这小子要疯,索性扭过脸去不理他。江赣摇头晃脑地说:“如果美国人签了合同不给钱,拖几个月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出面就名正言顺了,没准还能跑一趟美国呢。咱也折腾折腾美国人,我能把金门大桥折腾塌喽。四十万,30%的佣金。嘿嘿!咱也咬一口美国馅饼了。”
“人家美国人信仰上帝,尊重劳动,在美国欠钱不还绝对是大事,整个社会都会唾弃你的。”方路产生了一个怪诞的念头,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叛国投敌呢,都是让杨白劳逼的。
金城喃喃地说:“就算是我表弟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一算就能算到夜里三四点钟,为什么大奖总和我失之交臂呢?”
“根本就没你的份儿。”方路真急眼了:“我最后一次劝你,赶紧搞你的设计。”
金城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江赣半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去你们家祖坟上去看看,给你祖宗烧点儿纸送点儿钱花,祖宗要是可怜你了,没准就会暗中保佑你。”
金城说:“我们家祖坟在江苏,我手里的钱不多,去不了。”
方路哼了一声,江赣哈了一声,二人都没有想到金城居然当真了。方路琢磨着:彩票这东西比毒品好不到哪儿去,金城已经中了毒了,一时半晌的好不了了。
之后方路把刘小灵私自潜逃,自己请小倩跟踪的事说了。讲完之后,他饶有深意地望着江赣:“如果小倩的跟踪失败,我想请邵云出马,再接再厉。”
江赣非常坦然:“找她,你自己去。我去了,她把你都得当成坏人。当然,即使你找上门去,邵云也不见得去。以我对她的了解,邵云追踪小灵的可能性不大。即使去了,用不了两三天就得急着往回跑。”
“为什么?”方路不明白。
江赣笑道:“她那个人视单位如生命,绝对以厂为家。她可以帮忙但绝不会在这事上花费太多时间,她怕耽误了工作。”
方路非常不满,声调都提上来了。“单位和好朋友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再说,如果她身在国家要害部门,手里攥着几百条人命,我倒可以理解。邵云不过是个小会计,耽误两天有什么了不起的?”
江赣满脸讥讽,一肚子嘲笑:“当年给我爸爸下葬,邵云说:她们单位加班,领导希望她做个表率,硬是没参加我爸爸的葬礼,我气得三天没吃不下饭去。其实说不上这人的心眼有多坏,对她来说,领导的话比神仙的话管用,单位的事永远比家里的事重要。单位有事,什么神仙都得靠边站。邵云这样的要是下岗了,绝对自杀。当然,她那样的人没领导管着,吃饭都得吃到鼻子眼儿里去。”
金城说:“瞎掰,我好几个月没领导管着,我过得挺好。”
方路眼前浮现出大汉们追打金城的情景,心道:你这样的真需要领导管着,你吃饭都不知道饥饱了。江赣这么一分析,邵云的心理方路掌握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奴性。其实单位中人有很多是非常优秀的,但他们只有在某种体制的约束下发挥能力。一旦离开这种体制,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很多人为了保住这个位置,几近癫狂。想到这儿,方路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优越感,打消了请邵云出山的念头。
金城忽然把酒杯推到一边:“到时间了,要开奖了,我得看电视转播。”说着他扔下二人,冲进客厅,一指将电视捅开了。
江赣端着酒杯观察方路的表情,阴险地笑起来:“没看出来,你小子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呢。”
方路向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后路?得了白血病就没后路了。”
江赣说:“是你的后路,不是刘小灵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混蛋,今天我明白了,你小子比我坏。说说,小倩是怎么回事?”
好在方路心里没鬼,怒骂道:“你这孙子是混蛋外加不要脸。我是请小倩帮忙照顾我老婆,只有她最合适。你琢磨什么呢?你以为我们俩有什么关系?”。
江赣说:“小倩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她离婚了,孩子不归她,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很有可能马上进入文化行业了,你们俩珠联璧合了。”
方路向客厅里看了一眼,低声吼道:“你小子别胡说八道,小倩能看上我吗?再说我现在满脑子是小灵的病,我什么心都没有。”
“潜意识。”江赣挺着肚子:“不过说一说,着急了,心虚了。”
“你这孙子,一张人皮里包着一堆狗屎。”方路正要骂下去,就听得客厅劈啪一声,接着就传来金城惋惜的哀号。他和江赣跑进客厅,只见金城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双手捧着后腰,又是喊疼又是骂人。江赣把他拉起来:“喝多啦?”
金城手指电视,悲痛地说:“又没中,我真想把你们家电视砸喽。”
方路闷声闷气地说:“要砸就砸你们家的,我们家电视没惹你。”
金城在地板上捶了一拳:“曲线就是这么走的,是不是算过头了?”
方路向门外指了指:“江赣,你负责把他送家去,碰上警察就说他是小偷。”
金城根本没听到二人的谈话,他拧着脖子,满脸的匪夷所思:“没错,怎么就是碰不到点上呢?我还得算算……”
江赣在方路的再三催促下,终于把金城拉出去了。
夜深了,方路拿起手机又来看了一眼,果然有条短信,小灵说:在汉中的庭院中欣赏冬日的月光,非常的凄美!方路找出大头针,照着小腿上扎了一下。疼啊,钻心的疼,小腿比大腿疼多了。方路吸着凉气,在地板上翻滚了几下,总算缓过来了。
三天后方路把剧本改完了。制片人说:有几个地方太让人感动了,看着看着就哭了。方路心道:我一边哭一边写,这东西能不凄凉吗?
这几天他密切关注着小灵的动向,前方传来消息,小灵和小倩接上头了,据说二人早已谋面,所以见了面便无话不谈了。如今小灵从汉中西行数百里,登上了四千多米的黄龙,下一步正计划着去成都呢。方路心道,四千多米的山!刘小灵是不要命了,小倩受得了吗又过了两天,小灵上了峨眉山,在金顶捐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香火钱。她在短信里说:佛爷保佑你和我的父母长命百岁。
方路被她气得真魂出壳,佛爷为什么不直接直接保佑你呢?保佑我们这些没病的有什么用啊?他琢磨着,应该找个机会,直接把刘小灵按在半路上。
岳父把方路叫了去,不由分说地臭骂了一顿。原来他们听到了流言,方路不给老婆治病,还把他们的宝贝女儿气跑了。方路别提多委屈了,赶紧向二老澄清了原委。岳父明白事理,怒道:“你把她给我找回来,她要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方路得了尚方宝剑,立刻准备动身去四川。
小倩又传来了最新情报,从峨眉山下来后,刘小灵要去蜀南竹海。她告诉小倩说:你人品不错,我同意你和方路继续交往,你可以回去了。小倩不愿意回北京,小灵竟瞅准个机会先跑了。小倩向方路请示下一步如何行动。方路说:“追,弄清楚她的行踪,我马上就去。”
小倩说:“万一她中途改主意呢?”
方路说:“我们家电脑的桌面就是蜀南竹海,她肯定去。”
放下电话,方路在网上查询去宜宾的航班。北京到宜宾是条冷线,航班隔日飞行,明天中午才有票呢。方路算计了一下,即使现在去成都,到蜀南竹海也是明天下午的事了,与其舟车劳顿索性直飞宜宾。
他在网上办完订票手续,门铃响了。方路开了门,雅宾拎着瓶红酒,松松垮垮地站在门口。“迈克说,他的迎面骨肿了好几天,很想跟你单练。”
“那小子在北京呆多少年了?快学成地痞了。”方路指了指电脑:“我刚订的票,明天去四川,没工夫和他玩儿。”
雅宾找到酒杯,倒了两大杯,“我不是替你们约架的,有别的事。”
方路端着酒杯来晃了晃,鲜红的颜色覆盖了整个杯子。“酒不错!是不是庆祝你老人家大功告成?现在特有成就感吧?”
“我要挣的钱还在后面呢,今天庆祝我结识了一个法国女人。”说着,他一仰脖就干了。
方路把红酒喝了,但对法国女人毫无兴趣。“四十万,美国人的钱真好挣。”方路多少有点儿酸溜溜的,写了上百集的剧本,只不过是落了个小康,人家做一款游戏就卖出了天价。早知如此,自己当年就不应该写剧本,直接玩游戏不就完了。
“谁的钱都是钱,把钱从人家口袋里掏出来,是需要代价的。”雅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现在可以把五千美元给你。”
方路说:“还是给我换成人民币,人民币升值了。”
“万一你想出国看看,美元就有用了。”雅宾挑战似的看着他。“我明年准备参加法国嘎那举行的电玩世界杯,也叫新世界联盟。你要是有兴趣,咱们可以一起去,你做我的合作伙伴。”
“什么联盟?”方路知道嘎那每年都在举办电影节,但新世界联盟是个什么玩意?
雅宾的眼睛如一颗宝石,晶莹光亮。“那是世界玩家的盛会,最新的电子科技与人类智力最高的展示舞台。我准备做个小电影,把三维和真人形象结合起来。这东西西方有人尝试过了,当时技术有限,画面生硬,真人的形象怎么看都像硬塞进去的。我要用最新的软硬件制作这部电影,邀请你加盟,写一个荒诞的东方故事。荒诞和幽默是全人类都可以理解的语言,你不是认为电视剧束缚你的想象吗?这个电影里,你们可以乱想。”
方路的脑子有点大,这小子想把自己拉进玩家的行列。“我明白了,你做这款游戏是进行原始积累,你是想玩电影?”
雅宾摇头:“不是一般意义的电影,电影要体现最的技术水平。”
方路笑了笑:“不过是技术崇拜。你天天和机器打交道,你应该清楚那东西的更新速度太快。用最新的软件创作的作品,几年后的命运就很难说。”
雅宾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许的意味:“事实的确如此,你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说这话的人,现在他们都开始崇拜我了。”
方路阴着脸说:“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瞎折腾。几年后,软硬件的环境不允许了,你的作品连看都没办法看了。作品的存在基础决定了它的价值,艺术品值钱就因为能保存和不可复制。不靠谱的事就别做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雅宾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你说的都对,这就是电子艺术面临的局面。但你的想法太功利,如果没有价值,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这事往大了说,我们在挑战人类智力的极限,我们在推动人类的科技进步,我们是全人类的先驱。往小了说,我们永远都在尝试着别人无法到达的境界。除了这玩意,还能有什么值得人类去挑战?尝试就是登山,上去了就得下来,然后找一座新山。一旦地球上的山都被征服了,我们就去月球。”
方路撇了撇嘴,心道:冠冕堂皇的耗费生命。
雅宾明白他的意思,抿了口酒。“你焦躁是因为利欲熏心,要么变节要么名垂青史,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没几个人塌塌实实地完成一件事,所以中国人一千年以来,就没有为人类做出一项重大贡献。”
方路无话可说,做事不一定需要理由?哪儿有那么多理由?
雅宾又闲聊了几句,扔下五千美元便走了。
五千美元,仅仅是五张钞票,大约相当于三万多块人民币。还是人民币壮观,五张票子实在是太寒酸了。
方路坐了一会儿,雅宾的半瓶红酒依然在桌子上,他捧起瓶子喝了几口。此时两只鸽子飞落在窗台上,叮叮当当地照着窗玻璃上啄了几下。方路溜到窗前,与鸽子来了个眼对眼。两只鸽子被吓了一跳,列飞到另一座阳台上,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方路心道:鸽子没准正奇怪呢,明明是上班的时间,这家伙为什么独自在家?肯定是个无业游民。他觉得蛮可笑,人的智商与鸽子也差不多。
欲望这个东西总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想到明天就要和老婆碰面了,方路胯下那玩意儿竟变成了一只小棒槌。他几次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刘小灵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晃悠。最后他实在没办法,找了张老婆的照片,跑到卫生间,一手将照片举在眼前,另一手拼命鼓捣,希望把肚子里积攒的废料发射出去。
眼看就要爆发了,电话哭丧似的叫嚷起来。方路骂了声祖宗,提着裤子出来接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医生唧唧歪歪地说:“您现在有时间吗?”方路说:“有。”医生道:“请您到医院来一趟,关于尊夫人的病情有进展了,我们想和您面谈。”方路惊道:“还能撑多少日子?”医生说:“您别着急,应该没危险,咱们还是面谈吧。”方路胯下那玩意蔫了,哽咽着答应马上就去。医生说:“也不是特急,您来谈谈就行。”方路还有问题,那家伙却把电话挂了。
方路三把两把地穿好衣服,抓起手机往外跑。刚跑到门口,有人敲门,方路心骂道: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钻出来。他拉开门一看,顿时呆住了。门外站着两男一女,男人都在四十岁上下,女子则是满脸职业微笑,这三人手里都拎着礼物,分量还挺沉的。方路指着门牌,苦笑着说:“你们走错了?”
年轻女子笑容可掬地说:“这是刘小灵同志的家吗?”方路点了点头。女子马上道:“我们是报社的,这是我们的张副总编,李主任,我是办公室的小王,领导听说小灵病了,特地来探望她。”
单位的繁文缛节,对于方路来说早就陌生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不能怠慢,赶紧领导们请了进来。副总编进了门就到处寻找:“小灵同志是不是已经住院啦?哪家医院?”
方路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王叹息道:“我们想弄清楚小灵住的哪家医院,她自己不说,这几天干脆连手机都关了。我们清楚小灵不愿意麻烦大家,但领导和同事们都挺担心的。领导想代表报社来慰问慰问,这才找到家里来。”
李主任也道:“是啊是啊,已经听说了,唉!这年纪轻轻的,真可惜!”说着,这家伙假装疯魔地抹了抹眼角。
方路真希望一个嘴巴把他扇出去,人还没死呢你号丧什么?开追悼会时再哭也不迟。好在他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能得罪,只好与他们一起感伤:“是这样的,这种病住在哪家医院里也没戏,我在山区找了家疗养院,设施跟城里的医院差不多,而且山里空气好,吃的东西也干净。”
副总编恍然道:“对,只有农村的东西能吃,城里的食品全污染了。”
小王说:“农村的条件有点儿差。”
副总编道:“那是疗养院,反正吃不中毒就行。昨天记者从河北回来了,你们猜怎么着,瘟猪瘟死了,十块钱一头就卖。记者问农民:瘟猪是谁买走的?农民说:城里人买的,做香肠去了。你们想想,城里的东西能吃吗?”
李主任惊呼一声:“啊?说香肠也不能吃啦?报纸上怎么没上啊?”
副总编翻着眼睛,手指了指房顶:“算了,不提这事。小灵在农村疗养最好,农民自己不吃有毒的东西。”
李主任惊魂未定:“还是小灵的老公想的周到,我代表报社谢谢你。”
方路哭笑不得,一句话招出他们这么多牢骚来。“谢谢领导关心,我明天就去看她,一定把领导的心意带到。”
副总编和李主任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大家又聊到了关于白血病的话题。副总编说:听说河南有个老中医,专治白血病。李主任说:美国人正在分析白血病的病理基因,攻克白血病指日可待。最后小王忽然冒出一句来:“方先生,听说您是编剧?”方路点头。小王大喜道:“能不能帮我弄个孙红雷的签名啊,我最喜欢他那双小眼睛了,特有神。”方路只好说:“等我老婆的病情稳定,保证帮你要一个。”后来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报社的同志们起身告辞了。方路特地把他们送到楼下,然后打辆车去了医院。
路上方路无端地自卑起来,小灵病了,单位领导就大包小包地来看望她,估计为她开个追悼会也不是没有可能。将来一旦自己垂危了呢?除了那几个朋友,实在想不出还有人会惦记自己。至于合作伙伴纯粹是利益之交,反正他方路从来没把那些家伙放在心上。想着想着他竟感到一丝凄凉,没孩子、没单位、没有退休金,鳏寡孤独!
医院以隆重的规格接待了方路,院长、副院长和书记都跑出来了。主治医生将大家请到会议室,在门口书记和院长相互推委了半天,谁也不愿意先进去。方路没理他们,从二人中间挤过去了。书记、院长只好乖乖地跟在后面。方路的心情已经忐忑到了极点,他琢磨着,这么多人露面绝不是好事,看来小灵真没救了。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医院发现了最新的治疗方法,希望在小灵身上实践。如果那样的话当然求之不得,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方路估计实验的价码低不了,这么多头面人物出来就是为了推销的。实在不行,干脆就把房子卖了,死马当活马治。
大家分宾主坐定,医院的同志满满坐了一排,方路这边只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好在方路已经下决心了,要杀要剐,随便!
主治医生先开口:“方先生,今天请您来,是想通知您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事儿说是事儿就是事儿,如果大家心胸开阔一些,也就不算事儿了。”
方路的脑子不得不转了几个圈,才把这家伙的绕口令弄明白。他大度地说:“我们夫妇想通了,碰上这种事是活该倒霉。我想再开点儿药,陪着我老婆云游天下,就是死也要死得快乐。如果你们有新的治疗方案,你们就提出来,我负责说服她。”
医生看了院长一眼,院长眼望天花板,毫无表情。副院长咳嗽了一声:“方先生,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请您来是想通知您,诊断结果有变化。最近我们响应上面的号召,做了一次全院普查。咱是国家的医疗单位,工作就是为老百姓的生命健康负责,也就是说我们的普查是彻底的,是认真的,是有着高度觉悟和社会责任感的。”
方路不习惯听这一套,拧着眉毛说;“有话您直接说,我们有思想准备。”
医生说:“我们做了彻底的调查。我听说您的职业是编剧,是文艺工作者,是知识分子,您的个人素质当然不是贩夫走卒可以比拟的。前段时间,剧作家协会的主席在我们医院做手术,大家关系处得不错……”
方路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怒不可遏地说:“有完没完?我是自由职业者,不认识什么主席副主席的,什么他妈的协会都跟我没关系。”
副院长见事态要闹僵,又插进来了:“普查结果是血样搞错了,当时有两个叫刘小灵的,得白血病的是那个刘小灵。您夫人不过是一般的贫血,我们估计与女性的减肥活动有关,加强锻炼,吃点儿好的就没事了。”
浑身的血都撞上了脑门子,方路顷刻间差点昏死过去。他直直把额头砸在桌面上,桌面上凉快,好一会儿血才开始回流。几秒钟后,方路的流氓本性发作了,他从桌子下面狠狠地踹出一脚,正好踢在主治医生的膝盖上。这家伙啊的一声,险一险从椅子仰过去。方路正动手却觉得鼻孔里痒痒,他伸手一摸,鼻血出来了,肯定是气的。此时几个医生从门外冲进来,大家死死地将他抱住。方路身体动换不得,嘴上没闲着,爷爷、奶奶、祖宗、老太爷的全骂到了。
主治医生揉着膝盖,委屈地说:“血样也不是我弄错的,是……”院长猛然瞪了他一眼,这小子立刻闭嘴了。
方路不依不饶地咒骂着,骂到最后没力气再骂了。此时白发苍苍的院长站了起来,他鄙视地看了手下一眼,走到方路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方路被这一举动惊呆了,老院长的岁数跟他爷爷差不多。他给自己鞠躬,心里还真别扭,但方路理直气壮地接受了。院长长叹了一声,背着手,慢悠悠地晃出去了。
在座的所有人全傻眼了,方路冷笑道:“这才叫知识分子呢。我得赶紧通知我老婆,如何补偿,你们自己琢磨。”说完他扭身就要跑。
副院长大叫道:“您给个数啊?”
方路说:“随你们的便,反正你们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他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到了门外,方路就给老婆打电话,小灵居然不在服务区。他又给小倩打电话。小倩说:小灵两个小时前来过电话,希望她回北京,不要再跟着,她要和导游进山探险。小倩打听过了,据说那条路非常危险,野生动物挺多的。
方路大叫道:“没准她是找个地方自杀呢,可她不是白血病。”
小倩得知真实情况也有点怕了:“放心,我追上去,一定把她找回来。不过,听说那条路特别难走。”
方路不清楚蜀南竹海的具体情况,只得说:“你先追上去,确保她别寻短见,我明天保证到。”
方路担心自己人单势孤,立刻给江赣打了电话,希望他陪自己去宜宾找老婆。江赣当下就答应了。方路依然觉得不塌实,又给金城去了电话,这小子听说要离开北京,马上就犹豫了。“明天我准备下一大注,不能离开北京,我得盯着开奖。”
方路骂道:“你小子中不了奖,你小子中邪。”
另一个声音从电话里传了过来:“蜀南竹海?是不是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十大森林的?”
那是雅宾的声音,方路说:“我不知道。”
雅宾说:“那我陪你去,我现在去买机票。”
方路说:“不是旅游,是帮我进山找人,我出来回的费用。”
雅宾说:“明天机场见。”
放下电话,方路有点后悔了。江赣和自己都是在江湖上闯练过的,雅宾瘦弱文静,他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