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军分区招待所里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整天。身体倒是不累,主要是吓的。醒来后,我楸在被窝里不起来,今天早上的经历是不是真的?弄不好是这两天太折腾了,人在疲惫之极的时候总容易萌生出许多幻想和杂念来。
第二天早上,我坐车赶往工程指挥部。南方的气候很怪,头天晚上还天高月明,现在却不知哪来的大雾,白气滚滚,铺天盖地。城市象被罩在一个大奶瓶里,雾气中弥漫着汽车较劲时喷出的臭烘烘的尾气味儿,十分刺鼻。我看不到也顾不上浏览市容,只能帮出租车司机盯着白雾中窜出的行人,司机嘴里一个劲儿抱怨,身子却象一张拉开的弓。即便如此还是差点轧死条癞皮狗。几公里的路,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钟。
指挥部出面接待我的是一位姓刘的年轻材料员。他弄清我的来历后,又仔细地把我带来的资料翻了翻。“你最好还是回去吧。”小刘一口河北腔的普通话。
“为什么?仗还没打,您就让我投降?交枪也太早了吧?”我大声笑着。
“你们公司的情况嘛,”小刘把资料堆到我面前:“工程立项时,我们做过市场调研,情况差不多也了解,庆阳、北京距离太远,特别是你现在也来晚了,不太可能选用你们的产品。”
“订货了?”
“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小刘双手从后面抱着脑袋,自上而下地打量我,象买猪的人在估分量。
“这么说是内定了?”我压低声音。
“那咱不好说。可加上你们,生产这种产品的厂家已经来了八个公司,其中还有三家湖南本省企业。你们北京也来了一家。他们有的为这笔业务在庆阳都住一个月了,你能争过人家吗?我这人心眼好,不愿瞧人家的哈哈笑。”
“是,是,北京来的是哪家公司?”我最关心这个问题。
小刘说出了我原来那家公司的名字。“人家实业公司,可是总经理亲自出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是河北人吧?”我问他。
“涿州。”
“呦,那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京涿州,侉良乡,不开眼的房山县。那怎么落在庆阳了?”
“我父亲是当年的南下军人。没办法,回不去了。”小刘苦笑着用手指敲敲桌子。
“好几千里,背井离乡都不容易!唉!”我叹口气。“好歹我也来了一趟,总得见见你们的负责人吧。就这么灰溜溜跑回去,没法交差呀。”
“不死心!?好。”小刘笑着把我带到主管供应的徐副指挥长办公室。在我介绍来意的时候,副指挥长甚至都没抬眼看过我。
“完了?!”徐总终于瞥了我一眼。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准不是好鸟。
“完了。”我很无聊,却还是十分潇洒地问:“您有什么指教?”
“我想,有关情况,小刘肯定给你介绍过了。这项工程是湖南省的重点工程,百年大计,质量为本。现在工程进度也很快,不出意外的话在下个月就应该用到你们这种产品了。要在原来,供应的事也不用我们操心,全国没准就一个厂家生产,调拨呗。可现在市场经济了,来了八家,粥多僧少,你说我选谁的好?”徐总发了一通牢骚后,嘴咬着钢笔头,饶有兴致地瞅着我。
“这个是您的权利,我不能瞎说。”我顺手递给他支烟。
“我的权利?”徐总也没推辞,他把烟放在鼻子下闻着。
“当然,您是指挥长嘛!我的权利就是向您介绍我们公司的实力和产品的优势。做为专业生产此种产品的公司,我们是国内最早投产的,应用的工程实例也最多,当然——”我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我们公司的经营方式也是非常灵活的。”
“哈哈哈——”徐总终于点上烟,仰面笑了。“这样吧,即来之则安之。你先住下来,在庆阳玩儿几天吗,湘西的风景还是很美的。下周一指挥部准备开个涂料产品的公开招标会,到时候希望你也能参加。”
“好,我肯定来,见见市面嘛!希望您给我的工作多提意见。”我站起来,知道徐总准备送客了。
“谈不上,谈不上。”徐总果然站起来,“你是哪天来的?”
“昨天上午。”
“怎么现在才来指挥部?”
“休息了一天。我是公司特地从宁夏调过来的,本来刚和银川供水工程签完合同,坐了两天多的火车挺累的。”反正吹牛不上税,吹呗!我走到门口时又小声对徐总说:“欢迎您有机会到我们公司光临指导。”
“来日方长,啊。”徐总伸手拦住我,“千万当心,庆阳治安不好。”
我和小刘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指挥部。此行又可能泡汤了,找不到突破口。直觉告诉我,徐总不是关键人物。
刚进招待所主楼的门厅,我便看到孟殊站在服务台前,向小姐询问着什么。小丫头回来得倒真快!
“什么时候回庆阳的?”我又是蹑手蹑脚地摸到她身后说的。
孟殊又吓了一跳,她险些回手给我一拳。“你这个人上辈子肯定是个贼,每次都从人家身后冒出来?”
“不就两次吗?还有哪次?”
“没有下次了。”孟殊气得往外走。
我赶紧追过去。“看见你,高兴得鼻子都冒泡了。”
“油嘴!”
“哎!刚才我问你几时回的庆阳?”我拉她在门厅的沙发里坐下。
“昨天。”
“白天的车?”
“恩。”孟殊依然噘着嘴,爱搭不理。
“今天就来看我,受宠若惊啊!”我又把标签似的微笑贴在脸上。
“别臭美了,我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孟殊今天的穿戴很时髦,质地极佳的棕色套裙象粘在身上,嘴唇画得很薄,眉毛修得似两条过细的黑绳,南方姑娘,眉目太清淡。
“哪敢不老实?”我眼前又浮现出昨天早上荒诞怪异的一幕,心立刻就收紧了。
吃饭时,孟殊带着我七扭八拐,钻近一家小胡同里生意颇好的米粉店,说是吃臭豆腐。臭豆腐还未出锅,我就恶心得直想吐,南方的臭豆腐有股腥臭腥臭的生屎味儿。可孟殊全然未觉,沾着辣椒面吃得倍儿香,不一会儿居然冒汗了。她还开导我:“吃吧,闻着有味儿,吃起来香。你们北京不是也有臭豆腐吗?”
“味道不一样。”我瞧着她吃得狼吞虎咽,满口冒油的样子。不禁奇怪,如此臭气熏人的东西在孟殊美妙的小觜里会变成什么。
“看什么?吃呀!”孟殊埋头苦吃。
我只好把发呆的原因归结到昨天的奇遇上。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你想那件事,为什么总看着我?”
“没别的意思。”其实我更想知道孟殊要是那么满街跑,会是什么样?“就是奇怪,是不是神经病啊?”
“还用说?肯定是神经病。”孟殊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你就没有别的想法?”
“我的亲姑奶奶!你借我几个胆子吧!要是讹人的,还不得弄死我?”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高明,甚至为当时的果断自鸣得意起来。
“不会,庆阳干坏事都是真打真杀的。讹诈这种事是北方人才干的。”孟殊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听说庆阳的黑帮,五千块钱就能换条人命。”
庆阳城市不大,号称有五十万人口,肯定连郊区人口也算上了。我们只用了三十分钟便横穿全市。城内几条街道倒也非常繁华,衣着入时的小姐和顶着大布套子的西南少数民族老大妈随处可见。可能是南方的空气太潮湿,市区的新旧建筑物都呈现出灰败的破旧之相,连树皮都跟长锈了似的。除几条主要大街,所有小胡同都是泥潭,瘦小枯干的老人在门口蹲着,干脆的皮肤象风干的腊肉,汽车后窗上都糊满泥巴。死气沉沉的情景总让我想起某个电影的情节。
“真脏!”我似乎觉得到处都是臭豆腐味儿。
“现在好多了,我小的时候都是土路,更脏。”孟殊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
逐渐我们来到市区边缘,周围的建筑很稀少了,不远处是座灰色的大铁桥。“什么河?”我问孟殊。
“资江。”孟殊说得极其平淡。女人哪!除了男朋友和老公好象就没有别的可自豪的东西,男人们倒容易为山川、景物之类不相干的东西儿女情长。
我拉着孟殊上桥,坡儿很陡,好不容易才爬上去。我们站在桥中央放眼远望,风景的确如画!江面不宽但景象光怪陆离,江水七色俱全。桥下一段江面呈黑绿色,岸边堆着小山似的白色泡沫,仔细看去,甚至能看出有的泡沫下面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儿呢。顺江而望,江面上黄色、兰色堆积物比比皆是,满满一江的染料!最可笑的是江边树木虽然大多枯死了,却偏偏还有不少活着,有的树靠水的一半死了,另一半却艰难地生存着,秃枝老叉交织在一起,歪歪斜斜的,再加上树叉子上刮着不少塑料袋,活象拄着拐杖的一群老巫婆。
“怎么搞的?”望着一江色流,我好久没说出话来。“简直就是画家的调色板。”
“上游有好几家造纸厂、化肥厂呢。报纸、电视上说过几次,根本不管用。幸亏我们喝的是地下水。”孟殊说。
“哈!地下水难道就不是地表水渗下去的?”我愤慨地拍了拍桥栏杆。“就没人治理?人死绝啦?”
“庆阳是发展中国家的边远地区,哪儿那么多事?”孟殊推我一把。“走。”
回到招待所时,天色将晚。我本想留孟殊吃饭,可她执意要回家。
“给我留个电话。”临分手时,我怅怅然地摸了摸她小巧漂亮的耳垂儿。“有事好找你。”
独自吃饭实在没什么意思。无处可去,吃过饭唯一的消遣便是躺在房间里把电视拨得哗哗响。外地小电视台没多少乌七八糟的广告,新闻后一律两个枪战片。第一个录像还未演完,我就听见有人试探着敲门,是不是孟殊回来了?肯定是,小丫头片子还挺会挠人痒痒肉。我兴冲冲地把门打开。
“您是方先生吧?”出乎意外,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很瘦,都象是竹竿子成精。他们一高一矮,高个的和自己差不多,眉毛中间有条颇深的竖缝,眼角上挑,样子令人发怵。
“您?您二位是不是找错地方啦?”我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另一只手紧紧顶着房门。端详半晌也记不起他们,奇怪!
“你是姓方吧?”矮个子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对!”
“你是不是从北京来?到工程指挥部办事?”又是矮个子问,他眼睛微微凸出,瞳仁又大又亮。
“北京星达公司的?”高个子不耐烦地扭扭脖子。
“是啊!”我给搞蒙了。
“没错,没错。我们正是有事和您商量。”矮个子接着说。
“这——”我傻瞪着俩眼,该不该放他们进来?自己最近没干什么犯法的事啊!
“北京的先生也太没意思了吧?在门口招待客人?”矮个子属于铁蚕豆似的人物,个小、皮脆、肚里硬。“我们是和您谈指挥部工作的事。”
“那请进,请进。”我大张着嘴,诚惶诚恐地退到一旁。原来是指挥部的财神爷,我直拧自己大腿,心中一阵狂喜。“您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徐刚成。”还是矮个子先答腔。高个子走进屋就一屁股歪进沙发里。“他是王权。”
“在指挥部哪个部门供职?”说着,我手忙脚乱地给他们砌茶。
“我们根本就不是指挥部的。”王权又开口了。这家伙眉毛拧成肉疙瘩,一脸不屑。似乎指挥部不过是招待所门口的小卖部。王权面色苍白,气宇轩昂,眉尖总是间歇性地上下颤动。挂这种相儿的人,似乎生来就是发号施令,无所不能的。
“那你们是?”我脚指头一动,心里又开始发慌了。
“开门见山,不浪费时间啦。方先生的来意和行踪,我们全都掌握。简单点说吧,如果你想做成这笔生意,只有我们能让你完成使命。”王权态度倨傲,盛气凌人。嘴里叫着先生,口气分明是在喊“小鬼”。
“方先生远道而来,身负重任,所以您肯定不希望空手而归吧?”徐刚成说话声音不大,态度也算和蔼。他坐下就拿出一支烟,却一直想不起点上,烟卷随着说话的语调在手里颤悠。
我不得不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腿似乎支撑不住身体了。不会是黑社会的来敲竹杠吧?在长沙时孟殊就告诉过自己,庆阳的黑社会无孔不入,翻云覆雨。警察根本不敢管。几年前严打,省里不得不派人处理,这样还发生过几次与武警公开交火的事儿呢。据说那次严打政府一次性就批发给阎王爷百十口子。可最多消停半年,打不尽,杀不绝,二三年又起来一批。当地警察得罪了他们,都没好果子吃,老百姓更是敬鬼神而远之。野火烧不尽,荒草年年生。除了十年****,黑帮土匪在湘西总是一股骇人的势力。我打定主意,如果真是黑社会的话,生意不做也罢,赶紧走人,惹不起就得躲,我在监狱里混了三年,自然清楚黑社会的厉害。
“我当然相信。”舌头象被人揪着似的,说话打不了弯儿。“我当然相信二位的能力,更相信二位能帮我挣钱,可你们是?”
“北方人说:‘窗户纸一捅就破’。”王权站起来,端着茶杯,踌躇满志,气度非凡地在屋里踱方步。“你初来乍到,没来过庆阳吧?”看到我点头,王权很满意。他年龄应该和自己相仿,相貌极其标准,虽然瘦点儿但骨架子大。唯一的缺憾是嘴角有点下撇,说话时就更明显,好在平时看来并不严重,无伤大雅。“第一次来庆阳,这样好!这样好。其实哪儿都一样,每个城市都是有姓氏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怎么讲?”
“就是说庆阳也是有姓氏的,你还不明白?”王权居高临下,绝没有坐下来谈的意思。
“啊——啊对!是,是有姓氏。可您也知道我头一回来,有什么事儿还得您多多指教。”完了!绝对是碰上黑帮老大了。我觉着自己太命苦,在监狱里三年都没敢招上他们,居然跑到湖南来跟这帮挨枪子的家伙打交道。
“按你们首都的官话讲就是地方势力。”徐刚成不失时机地翻译。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向我得意地晃了晃。我从湖南回来也没搞清楚他这个手势的含义。当时我认为这是庆阳黑帮特有的切口。
“对,您说的对。我明白,可我们公司从来没跟你们打过交道。这个——,再说我不过就是个小业务员,好多事儿都不太懂,也没有那么大权力,您说是不?”我吱吱呜呜,从没如此狼狈过。
王权和徐刚成诧异地对望了一眼,又是徐刚成先开口:“听说你们公司实力和声誉挺不错的,不会派个什么都做不了主的人经办这么大的业务吧?你们以前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生意当然要做,可我们从来没在里面混过。你们的规矩我们实在不懂。”我强压着怒火,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我不过是个虾米,吓死咱也不敢发作。
“什么规矩?”王权眉尖的缝越来越深。
“你们——你们黑道上的规矩。”我使劲把嘴角往上拉。
“哈哈——”
“哈哈哈——”
王权乐得双腿乱颤,眼泪横流。徐刚成也躺在沙发上,捧着肚子笑了好久,半天,他才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老弟,看你吓的。放心吧,我们是白道,绝对的白道。黑道上那几个小瘪三见了我们还得磕头叫干爹呢。”
“真的?”我自然不会因为人家一句话就往套里钻。
“当然是真的。你是不是《湘西剿匪记》看多了?”王权轻蔑地笑笑。“庆阳黑道再厉害也上不了桌面。咱们谈的是省重点工程项目。他们要是能把手伸进来,人民民主****不就成儿戏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嘴里念叨着,可还是觉得此事太悬。
“跟你明说吧。”王权大手一挥,跟领导盖章似的。“你的事全在我一句话。”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你们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呢?”既然对方直言自己不是黑帮,我的胆子又开始壮起来。看样子王权他们有些道行,可如此大的工程项目绝不是说一句话就能搞定的。李丽在电话里告诉我,庆阳工程最少也有好几百万的订单呢,谁不红着眼往里钻?
“就喜欢北方人的痛快劲。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就在招待所等着我们。”王权“啪”的拍了下桌子。“千万别胡思乱想,你看我象黑道的吗?”
我陪着笑脸把他们送出去。谁他妈知道你们象不象?黑道的人又不把字儿写在脑门上。刚才的虚惊让自己对这两个家伙产生种由衷的厌恶。我倒挺愿意把他们当成自己孙子的。
与李丽通完电话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精干的女强人在电话里嘱咐我办事务必小心,实在不行就先回来。
挺闷,很想给徐光打电话聊会天儿,又怕破坏了他的温柔乡。徐光的妻子就是他上学时穷追不舍的小情人,这家伙的生活象用尺子事先量过一样!有时我觉得徐光此人太不可理解,一辈子居然就没点儿多余的想法?而且最近听说徐光再过几个月就该做爹了。当年只知道在球场上傻跑的小个子,现在也快当爹了!人世变迁,岁月闸门一泻即不可止,我今天在庆阳,明天又会怎么样呢?实在睡不着,我便站到阳台上过过风儿。
参加工作就开始东奔西跑,可无论到哪儿,我都觉得自己不过是支风筝,哪怕是飞到云彩后面去,也肯定有根小线儿牵着。白云不过是虚幻的荣誉,远山绝不是梦想的终点。此刻秋宇物化,于斯凭栏,如幻远山,风声似啸,于是成堆的感慨让月色越发青灰、暗淡,坐落在山谷中的小城却象一条珍珠似的光链,万家灯火繁星般闪烁着。在冷冷的月光下,有人与妻儿共享天伦;有人在梦境中拈花微笑;有人在奔波,有人在死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挥霍生命,有人在笑骂人间,而我却在干什么呢?在秋夜的边城,漫漫长夜中,体会“秋宇物化,于斯凭栏”的玄思吗?傻傻呆呆的人是生活对世界的嘲弄,梦才是生活的死敌。而我此刻虽处深夜,却又未入梦中,半梦半醒之间又算什么?边缘人生,还是人生的边缘?天知道,地知道,而我自己却不知道。
竖日上午,我又来到工程指挥部。路上特地设计了几种方案,即使徐总不在,我也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别在这儿瞎耗时间了,有这工夫还不如趁早干点别的呢。”没找到徐总,小刘看到我还没回去,颇觉奇怪。
“嗨!干嘛老提工作的事儿?”我扔给他盒烟,“中午一块儿喝顿酒。”
“不了,工作挺忙。”
“别介儿,瞧不起我?好歹咱们也是半个老乡。这片儿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一跟你聊天就觉得特亲切,咱们哥俩好好处一回,将来你到河北探亲,路过北京时好歹也有个朋友照应。”我发现自己说这套话时,有点象周胖子。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
“你先走,在路口等我。”小刘推开我。
“兄弟,今天这顿酒我是白喝了,将来到北京一定补。抱歉得很,你可别指望我在庆阳能帮什么忙。”小刘生怕我为难他。“你还是回北京吧。”
“没劲啦!我做东喝顿酒,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非得有事才请你是怎么着?”我故做恼怒地耷拉着脸。
“嗨!心意我领了,可你不明白指挥部的事儿,千万别抱幻想。”小刘挺爱说话,他这性格的人最适合当双料间谍。
“大老远来了,回去怎么也得把事儿说清楚吧。”
“指挥部里面太乱。”
“一看哥哥你就是实在人。”我倒酒布菜,铆足了劲儿巴结。“临时部门权力大,乱事肯定多,你能挤进来就不应该有问题吧?”
“我说的不是自己。咱本来是技术干部,临时调到指挥部帮忙。”小刘挺自谦。
“先喝酒。”我加紧灌他。
小刘是个红脸汉子,几杯庆阳大曲下肚,连脖子都红彤彤了。“指挥部人事关系特别复杂,来头大的吃香,升得快,来头小就得忍着。咱来头小,只能做个办事员。”
“听说为这点破事儿,来了八家公司。他们的背景到底有多硬?我就是回去也得交代明白。”我必须得从他嘴里套出点儿东西。
“多硬?”小刘嘴唇使劲向前弩,眼珠子几乎掉到桌上了。“********都在指挥部给一个公司打过招呼了,你能争得过人家?”他嘿嘿笑着,“别在这小地方白扔差旅费了,你们是业务费包干吧?”
“对。”
“得了呗!那不是跟自己的钱较劲吗?”小刘诚恳得可爱。
“是啊,是啊。可下周一就开招标会,我要是不参加能跟公司交代吗?”我又替小刘满上酒,“国营企业都分帮分派,指挥部怎么样?”
“你是外地人,跟你说说也无所谓。庆阳这破地方,当权的历来分成两派,土生派和南下派。南下派就是当年解放军南下时留下的部队干部,他们从来都是谁也不服谁,****时猪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了。这回百年不遇地赶上个省重点工程,当时组建工程指挥部的时候,都快打红眼啦。”小刘喝得眼珠子也红了。
“肥差!”
“可不是肥差?谁不想卡点油?将来组建管理公司时也能捞个好位置。最后主管基建的副市长不得不亲自挂帅、点将,才把关系摆平了。”
“你是南下派的?”
“我爹当年是吹号的,能做多大官?”
“你也是市长点的将?”
“咱算个屁呀!人家哪能顾得上咱们这种小角色?他点的至少也得是徐总那级别的头头儿。”
“徐总为人怎么样?”
“听说他以前是市建委的总工,别的不清楚。”小刘看样子还没喝多。
“来了八家公司,可你们的工作量有那么大吗?”一直无法看到技术资料,我心里没底,别白费了半天劲捞条小虾米。
“我们早就做过预算,最少也得使用三、四百万元的使用量。哼!哪个工程不超预算?不超预算对得起谁?”
对得起你们丫自己就行!虽然不耻他们的做派,可为三、四百万的合同仍是令人兴奋的事,我的脚指头不自觉地扣紧了地面,浑身关节有种要膨胀的感觉。三、四百万!一年的吃喝不用愁了。“下周,”我手指使劲敲了敲桌子,“下周一的招标会,我必须参加。我们公司有技术优势,价格也有竞争力。”还得套,不把这小子肚子里那点玩意儿挤出来,我这顿饭真是请狗吃了。
“没用,早内定了。”
“哪家?”
“哈哈——”小刘推开酒杯,两手撑着桌角,“兄弟,咱就是个小办事员,那事论不到我操心。”他站起来,身子有点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