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放假的几天,我一直窝在家里,哪儿也没敢去。记得上回在外面过春节的时候,正和刘萍打得火热,连年夜饭吃着都不香。
四、五年来,我的变化仅仅是胡子越长越密,而世道真如射月之箭,一日千里。就象百十年来的中国社会,人们的服饰变了,发型变了,观念变了,连走路的姿势都不那么规矩了。我们自嘲为吃的国度,可如今的孩子爱吃洋快餐,口味早晚得西化。中国人的保留项目似乎只有汉字和春节。汉字的事咱说不清楚,春节却迟早得退化成普通的星期天。炮仗被禁放,镇不住邪,将来的妖魔鬼怪肯定多如牛毛。
几天的假日就在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和清脆的麻将声中挥霍掉了。再到公司时,瞧见周胖子就想起汆白肉,李丽的褐色长裙自然令我想到广味香肠,前台小姐精瘦的毛衣袖子里没准包着只火腿。
“最近做新建项目的活儿,一定得多加小心,风声太紧。”有回同客户谈判完毕,李丽在车上对我说。最近李经理同常务副经理的距离保持得不错,每回开车出去都带着司机,除了开例会时偶尔轻瞟几眼外,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一点不正常来,公司里也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咱们公司业绩好不容易才混到现在的规模,您怕钱扎手?”我不解地望着她,头一回搞不懂女人的心思。
“最近国内的基建项目出的事故太多,影响特臭。******都快急红眼了,听说近期要抓几个大鱼。咱们不能往枪口上撞。”李丽把手里的报纸给我看,似乎登着严惩什么的。“电视里也天天说。”
“嗨!天塌下来有两米多高的撑着,轮到谁也轮不上咱们。最起码也有秃子为我们顶着呢。你不是说星达的产品没出过事吗?”我根本没当回事儿。人要是有了几个钱,总怕大风刮了去。
“小心没大错。新上来的总理早就散过口风,他上台就要准备几百口棺材,专抓局级以上的干部。”
“哈哈,咱们能接触到几个局级以上的干部?一阵风而已。人家打游击的时候就开始整风,每隔几年保证闹腾一回。结果怎么样?杀了一个刘青山,而今遍地是张子善。中国人,只要刀不架在脖子上,满脑子都是吃喝嫖赌,不贪才怪,什么大陆、台湾全一个德行。杀几个人不管用。”我振振有辞,鬼才信邪呢!
“呵!你思想问题不小哇?”李丽的嘴鸭子一样向前噘了老长,跟头回见我似的,动作夸张地上下打量。“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激进分子哪?跟跑出去那帮家伙有关系没有?”
“别把我跟那伙人扯到一块儿。什么东西,四、六不分!哎,你看他们象五四时期的自由战士吗?绝对哗众取宠,别有居心。咱拥护党的领导。”瞧见李丽又撇了下嘴,我接着解释道:“发展中国家有几个不腐败的?越穷越腐败,跟实行什么制度没关系。咱们都希望国家稳定,谁当头儿你不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只有咱们党才有这个能力。弄得跟苏联似的有什么好?谁遭殃?还不是咱老百姓?瞧现在俄罗斯除了原子弹还有个屁!活该!让他们闹腾!千万不能信美国人的,全是耍嘴皮子,有几个白求恩?所以,哈哈——”我自嘲地一笑,“咱个人认为,在不影响稳定大局的前提下,个别贪污、腐败的现象还是可以接受的。”
“嘿!几年教育没白费!”李丽竟被我的胡拼八凑的理论逗乐了。她捂着嘴,眼睛弯成一轮月牙儿。
“其实腐败不腐败,跟咱们这种小公司有多大关系——”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谁说没关系?如果不是王大公子鼎力相助,庆阳工程的定单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的存款又是李丽白送的?如此看来,腐败现象并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对我和星达公司来说好处还是大大的。我甚至设想过,如果腐败范围能够再扩大一些,使社会中大多数人都能从中捞到些好处,那么这种现象也许就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而堂而皇之地存在了。这么看,高喊反腐倡廉的决非品德无暇者,更多的原因是社会变型中为时代所摈弃的一部分未得利益者,他们不是深恶现象丑恶,道德沦丧,而是红眼病大发。如果他们有受贿的机会,肯定会美得屁颠屁颠的巴不得。可惜他们又没这个本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欲,自然红眼于人了。
“不管怎么说,新建项目的回扣暂停。”李丽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好,那你看是不是先把精力放在外企上?”我不能再争下去,前面的司机正拿斗鸡眼儿斜我们呢。
当天回到家时,老妈扔过给我一个包裹。她最近觉得儿子实在辛苦,逢人便夸:“小路这回可出息啦!”弄得四邻见着我都直歪脖。咱自然明白,在邻居眼里咱不过是小人得志。
我把包裹拿回屋,大信封上没写寄信人的地址,摸着里面应该是本书。我端详了一支烟的工夫,也没认出信封上的笔迹。
信封里真是本小说,《阴阳人生》。有点儿意思,不知哪个狗屁作家瞎编本书没人买,竟然白送还搭邮费!当我看到作者姓名一行时,象被蝎子蛰了似的,差点把书扔在地上。
“刘萍!”仅仅两个字就让我浑身哆嗦成一团。她,她居然写了本书,还寄给自己!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迫不及待地在信封里乱翻起来,可摸来摸去,只有一本书。我把书在手里托着,心里一阵阵发紧。
书捧在手里很轻,不过百十页。我拿着它在屋里转悠半天才鼓起勇气读。这本小说肯定与自己多少有些关联。看看别人如何演绎自己,是件刺激而令人不忍的事。
早在四川与刘萍相处的时候,就见识过她不俗的才情。为此咱还自卑过,在监狱里我拼命读书,也多少是心中的不忿使然。没想到刘萍还会写小说。我躺在床上,一晚上就把书读完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厕所都不愿意去。时间太久了,很多早已淡漠的东西又被那些文字搅起来。文字这东西,拆开来看来毫无意义,而一旦被魔法广大的人施了妖术聚集在一处,便会令人百爪挠心,万般寂寥。被人看透隐私而付诸文字,往往让当事者有种生不如去的虚幻感。
我躲在被窝里,捧着小册子身上一阵发冷一阵热。不清楚自己在琢磨什么,反正肚子里全是气体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忍不住又把小册子翻开来读,读着,脉搏似乎与文字的间隔同步了,心境如皓月般宁静。小说肯定是刘萍写的,字里行间能看出种作者无法抑制的冲动,她在写自己,写自己与一个男人共同演绎的故事,写自己的情感和心路。小说从江油邂逅写到我出狱后最终拒绝刘萍。虽然只有十来万字,但那倾注了所有感情的文字如行云流水,一泻而出。更让人动心的是我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他上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和当地人不一样。自若的气质证明他来自大城市,而他坐到我身边时脸上的微笑有种天然的魔力吸引着我,在那一刻我几乎有些迷幻般的幻梦感——他望向窗外的目光是迷茫的,我分明在那目光里找到股天然而不可抗拒的东西,男人的野性,男人的欲望,男人对外在无法掩饰的征服渴求——”
“很远我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门口踱来踱去。肯定是他,而我却没有勇气走过去,一种军人妻子的无奈让我的心疼,疼得象被人用力捏着,疼得没着没落儿。也许我会永远沉浸在这痛楚里无法自拔——我又看到他一个人在街上走,奇怪的是他路过我的门口时,直着眼毫无表示。这是第几晚了?不一会儿我便发现他肯定是喝醉了,路过墙角时不得不用手撑着。他在走过阿三宿舍门口不小心撞倒了木料堆,他想去收拾,却没拿到,又把剩下的木料碰倒,正好砸着阿三的脚上。阿三这个浑人自然不会放过他,我得过去了——”
我想得头疼,也记不起当时的细节。女人的思路的确比男人缜密。
“我对老公的感情越来越淡,每次通电话时都恨不得他赶紧把电话挂掉。可他却非常不知趣地和我聊部队上的一些琐事。那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半年来每次通电话,不是问他老爹就是问他的宝贝闺女,而我不过是个传话筒——其实老公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当初嫁给他时金矿还没开张。后来开金矿还用了我从娘家带来的钱。从海南回来,小叔子们和公公都认准了我是奔钱来的,我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外人——”
“他今天表现出浓重的孩子气,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我险些笑出来。当然我不能笑,让他自卑些好,否则他会永远无知下去——”
刘萍的小说更象自传体日记,除了人名是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女性丰富逼真的内心感觉象条绵绵的小溪,清澈、幽长,风光无限。连自以为了解女人的我,很多细腻的东西也是初次接触。
“他与众不同,他有着常人无可企及的精力,他狂野的爱抚使我似乎有回复了青春,极度的感觉,极度的爱!在那一时刻,我的心几乎都停止了跳动,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忽然显现,如闪电,如冬日的阳光,如生活在星河下麻木的人们,在暮年才发现星光如此璀璨、迷人——”
“我恼羞成怒的在电话里和老公几乎吵了起来,有种很荒唐的感觉,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吵嘴了。他突然决定改变行期,打乱了我们去西安旅行的计划。愤怒搞得我一整天都心绪不宁,在意识深处他再不是生命中的另一半,而是生活的多余,狠不得他坐的飞机掉下来。女人也许是自私的,可我又怎么对他说呢?”
我看着列车于夜幕中缓缓北去,夜风袭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脸上凉嗖嗖的。
有种不祥的感觉让我心烦意燥。自从和他通完电话,心里就从没塌实过。他的口气不象平时,那天居然先是问我过得怎么样。是男人生就的敏感,还是别的?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坚持下去。生活是可笑的,而财富则是生活的笑料——
我发现在小说最后一页写着个手机号。昨天夜里,心情浮躁,根本没看到。我把书握在手里,心如乱麻。
人生如梦,一梦醒来,恍然已隔世。
自从在江油认识刘萍,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其实在一起的时间全加上也不会超过十天。可刘萍明媚的笑容、动人的身姿、无情的冷眼却跟随我到过许多地方。每当停杯沉思时,刘萍都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添乱,无论是欣喜、哀伤时,成功、失败后,她保证是第一个造访者。好象冥冥中有条细丝紧紧将我们连在一处,再也分不开。
我无聊地走到窗前换口气。
我家的楼后是条市区主干线,虽是假日依然车流滚滚。我倚窗望下去,玻璃缝里钻进来的凉风,吹得胳膊肘冰凉彻骨。楼下那流不尽的车河,淌不完的人流象场没头没尾的肥皂剧。演的什么没人注意,却一如既往地演,最后观众没了,导演也没了,演员们也乐得随意。
下午我的手机又号丧起来。
徐光的声音就象对着我的耳朵喊:“快来,快来!瞧瞧我儿子。”
我简单和老妈说了声,便往外跑。临出门时却听得老妈在里屋长吁短叹着。
徐光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在医院门口上窜下跳地跟我比划着,自己的儿子长得如何漂亮,哭得如何动人。
“孩子哪?”我问。
“走!”徐光拽着我冲进医院。
他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从他姥姥手里救出来,抱到我面前:“叫,快叫方大大。”他举着孩子在我面前晃,“哎,他象不象我?”
我从没见过新出生的小孩,原来刚出生的孩子这么难看。橘红色的皮肤,还一脸碎褶子,活象个小老头儿。他面色黝黑,跟柴火似的,脖子以下的后背上长了层黑黑的细绒毛。我端详半天也没瞅出孩子什么地方象他爹。“象!真挺象。”
“我头一眼就看出这小子随我。”徐光乐得嘴角和眼角都快连上啦。“你说,什么地方象我?”
“都长把儿。”
“去你大爷的!”徐光现在骂起人来都特有精神。“你还没听小东西哭呢,那嗓门,倍儿亮!”
我把孩子接过来,小家伙瞪着两只晶亮又微微泛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孩子的眼睛是清澈而透明的,我甚至能从那微小无神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变型的面孔。孩子轻盈如絮,抱在怀里毫无感觉,我真怕他会突然飘起来。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令我心悸,也许将来孩子脸上的皱纹会逐渐平复,而心灵却很快就会被世事扭曲掉,至于扭曲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
也许每个人在心灵还没有被扭曲成异类之前,小小的瞳孔里都是深不可测的纯洁吧?
我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依然是孩子淡蓝色的眼神。纯洁是美好的,而我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懂事后最纯洁的几天,是刚进看守所那几天。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法庭上。一时间我几乎没认出来,他瘦得连肩膀的骨头都顶出来了。他看着我,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而他眼里流露出极度的轻蔑,却让法庭里的所有人无法正视。
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值得了,那根本不是心碎的感觉,是自己把心挖出来扔在地上让所有人拼命踩,踩得一地鲜血。
他走了,走时根本没看我一眼,连法官都叹了口气。而我在事件中的角色,除了老公谁都清楚,哈!那到老公不清楚吗?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是将来如何补偿他,却忘了现在的他——”
“我也走了,硬下心来不去理会萍萍的哭闹。他也早厌倦了互不理睬的生活,在一起时除了偶尔抱着萍萍自言自语,就什么也没做过——我呢?前路茫茫,渺不可测。方路会理解吗?鬼知道!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又怎能企求别人理解呢——”
我终于拨通了小说最后一页的手机号,很快便听到刘萍熟悉的,略微有些金属般音调的嗓音在电话里响起。
“您是哪位?”
我长吸一口气,慌乱中竟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甚至连打电话的用意也忘了。
“怎么回事?您是谁?”刘萍的声音依然如磁石轻碰悦耳,也许岁月为她凭添了些苍凉感,可我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手机里传来紧张的呼呼喘气声,我也跟着吁了口大气。
“是——是方路吧?”
接下来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我举着电话靠在墙角,眼前是马路,却什么也看不到。每一个走过去的人都是副惨白面孔,每一辆开过去的车都似科幻电影里的怪胎。我甚至能想象出刘萍捧着电话,哆哆嗦嗦的样子。沉默!只有自己喘气的呼呼声,随着电波在广阔寂寥的天空里游弋,而电波的另一端,那个爱着自己又害过自己的女人也在喘息着,我眼前竟然是刘萍痛苦抽泣的泪影,耳边是瑟瑟而下的泪水划过面颊的声音。沉默是世间万物中最神秘的声音,它可以使刻骨之爱退化成铭心的仇恨,也可以在恨的废墟里滋润爱的蓓蕾。沉默的极至是牙齿轻轻的撞击声,是思绪的潮水淹没语言的的无奈,是我此刻的手指已微微麻木了。
“你在哪里?”几分钟就恍如跳跃了一个世纪。刘萍此刻的声音也是沉默的一部分。
“你住在哪儿?”
“我在西郊租了幢公寓——”
“他铁青着脸,一把将我推开。义无返顾地走了,身影在夜幕中渐渐浓缩成一个黑点——
也许人生的一个段落就此结束了,我却轻松得想放声大笑。轻松吗?真的轻松了,一无所有的感觉挺好,至少不会再牵挂什么。
我把爱人、老公和孩子都压在人生的天平上,而天平的另一端是成色十足,异彩纷呈的黄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把自己也压到天平上去了——”
电梯门徐徐合上,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关闭了,然后五脏六腹猛地下沉。后悔,真想逃出去,根本就不该来,来干什么呢?是原谅她的以往还是再添加些新的仇恨?走出电梯时脚步异常艰难,以至越走越没信心,跟走在街上没系腰带似的。
我在刘萍公寓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好几次想伸手去敲门,却始终不敢。有本书写一对男女因爱成仇,多年后冰释前嫌,却再未谋面,只是书信来往直至终去,那样是不是更适合我和刘萍呢?
正在我磨磨叨叨,终无定夺时,门突然开了,刘萍面色通红地站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我扶着墙一步步往里蹭。
“打完电话,我就在阳台上等,早看见你来了。”刘萍声音疲惫,她僵硬地挪到一边,手指下意识地在墙上划拉着。
我走进房间,已是筋疲力尽了。这是套老式两居室,屋里布置很简洁,却透着舒适。我把沙发上的大衣挂起来,整个身体都塌进去,腰疼腿也疼,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举目环视,房间同小县城刘萍住处的风格完全不一样,见不到一样华贵的装饰。其实,世上的有钱人无外乎两种,一种人惟恐全世界不知道,另一种最怕别人知道。
我发现刘萍并未跟进来,扭脸去找,却看到她依然靠在门上,双手顶住门框,愣愣地望着我。
刘萍非常喜欢白色,今天她穿了件象牙色的长袖衬衣,淡蓝色的半旧牛仔裤,头发新烫过,用根皮筋拢在脑后,身上散发着疏懒的美。我一直认为刘萍天生有股高贵的气质,当年自己还曾为这事暗地里较过劲。现在她又象在成都火车站似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只是疏懒而典雅的表情中带着清冷的忧伤。
我们就这样互望着,电波传递的沉默又换成目光无声的交融。许久,静得连听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咕咚咕咚”地响。
“哈!”刘萍忽然笑了,她挥了下手象驱赶着什么。“也许我该满足了。”
“老站着,不累吗?”挪动一下身子,我也坐累了。
“不累。”她走过来,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这些年来我是心累。”她幽幽叹口气,走到墙边从个小柜子里找出瓶葡萄酒和酒杯,给我倒上,又顺手为自己满上。
我握住酒杯,冰凉的感觉一直传到心里。又仔细地看刘萍了几眼。天哪!五年来我觉得自己的眼角皱纹堆垒,头发都有白的了。可岁月却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印记,只有眼窝呈现淡淡的青色。我又想起徐光的儿子,孩子生下来都那么难看,可为什么成型后会有那么大区别?
几句话说完,我们又陷入沉默,只是偶尔互望一眼,目光旋即又分开。我似乎感到冥冥中有人在笑着,笑我们这对傻瓜打发时光的独特方式。
“在北京住多久了?”这回是我先开口。
“半年多。自从上回见面后我就没走。”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刘萍淡淡一笑。“我在北京有不少同学,有两个现在做书商,我帮他们写点稿子。”
“你是在乎那俩小钱还是想当作家?”
“总得找点事儿干。”刘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仔细看去她的面孔不象几年前那么滑润晶莹了,微微已有了些眼袋。
之后,我们又找不着话题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会儿想到四川,一会儿又是看守所,监狱里的同性恋,玉玲嗤之以鼻的样子,思绪熬成一锅粥。
“你怎么样?看样子混得不错。”刘萍一直在研究我的穿戴。
“在个小公司干。”自己已快忘了眼前这个女人是曾让自己进过监狱的。此刻我生出股由衷的兴奋。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莫名其妙的亢奋,半夜里都能乐醒了。咱不再是凡人了,是堂堂星达公司的副总经理,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偶尔连总经理也会被咱压到身下,再也用不着担心没钱花,我这一年攒的钱够我爹挣十年的。
“小公司可能也干得不错吧?你气质变了。”
“噢?”我终于扭过脸去看她。刘萍正象欣赏艺术品似的打量我。
“变得更自信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真是小人得志。
我们就这样说说停停,停停说说。到后来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天快黑了。
“我得走了。”我站起来,差点摔倒,赶紧扶住沙发背儿。
刘萍本想扶我一把,手却在半道儿停下来。“怎么了?”
“腿木了。”我苦笑着活动脚腕子。
“吃完饭再走吧。”
“下回吧。”我走向门口,实在不敢留下来,心里竟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方路。”刘萍在后面叫住我。
我转过身来,看见泪水已在她脸上铺开好大一片。
“你是不是还恨我?”
“恨你我就不来啦。”我心软了。这会儿特想找于仁聊聊,象基督徒没了主意就找神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