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了辆出租车,在车上我把弟妹的电话号码从手机上清除了。在按动键盘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号码是昨天刚刚输入手机的,今天就没用了。一串阿拉伯数字竟代表着一个生命的存在,而这个生命与我多少是有些联系的。弟妹死了,以一种她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死去了。现在她只能在另一世界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使命,也许意大利老色鬼还会纠缠她,可我四弟和豆豆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位置,弟妹就从了吧,意大利老色鬼也挺可怜的。
在这一刻我竟有股想哭的感觉,为方智、为豆豆、为弟妹,为我自己。是谁缔造了生命?是谁在缔造他们的同时又让他们死去?是谁让生命承担着他所不能承担的一切?是谁让我们生活得如此无聊?混蛋,那家伙保证是个混蛋!
我向街上望去,摩天大楼如一个个巨大的蜂箱,而蜂箱之间,用两条腿行走的动物就是不计其数的、不知疲倦的工蜂。那种行尸走肉的感觉又来了,我的眼前燃烧着一片无名的烈火,它向四方蔓延着,心灵如纸钱一样焚烧着,升腾着,随风飘逝着。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把屁股下面这辆破车举起来,抡圆了,然后向大楼狠狠砸过去。把这座大楼里穿个洞,然后再砸向另一个大楼,把这片大楼砸出几个窟窿来。我不得不在自己身上使劲地抓、拧、抠。我真担心,自己会把这股冲动付之行动。
老远的我就看见幼儿园了,奇怪的是那地方不象幼儿园,象个早市。一大群老头、老太太聚集在幼儿园门口,有人拔着铁门,想把脑袋塞进铁门的栅栏里,有人站在墙外的台阶上,脖子伸到了极限,更有人干脆爬上了高墙,半个身子探过墙面,远远看去就象墙上挂着几个塑料人。我很奇怪,这些老头、老太太平时走路都是颤巍巍的,现在怎么迸发如此巨大的能量呢?
我快走几步,快到幼儿园门口时,终于看明白了。这些人扯着嗓子呼喊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喊:毛帅,那个喊:苟酷……不一会儿,有个孩子就屁颠屁颠地从栅栏门里钻出来,跟着哪个叫嚷毛帅的老人走了。也一个孩子出来了,估计他是苟酷。我点了点头,原来到幼儿园接孩子都是这样的。于是也挤到栅栏门外,已经看见了,孩子们都挤在幼儿园楼门里呢。阿舅伸着胳膊死死地堵在门口,楼门与幼儿园大门间形成了一个空旷的小广场。我学着其他家长的样子,高叫道:“方总,方总!”
只叫了几声,方总就从阿舅的胳肢窝下钻了出来,他高兴高兴地穿过小广场,向大门跑来,边喊边叫着:“三大爷,我爸爸到地方了吗?”
我的心左右摇摆了几下,没敢接茬。豆豆跑到身边,拉着我的手,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敷衍道:“他坐火车去的,得用好几天呢。”
“可我打手机,我爸爸怎么没开机呀?”豆豆随我挤出人群,嘴却没闲着。
“你在哪儿打的手机?”这几天我对孩子的看法是大为改观了,他们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都是人精啊。
“我用阿舅的手机打的,还给了他一块钱呢。”豆豆认真地说。
我回头向幼儿园的方向瞪了一眼,这阿舅真是个财迷!但豆豆的问题不得不回答:“你爸爸去的地方特别远,特别偏僻,那地方不通手机。”
“可阿舅说,在西藏都能打手机。”豆豆不大相信我。
“阿舅胡说,他去过西藏吗?他是胡说八道,电话没打通他还敢要你的钱,早晚三大爷要给他几个大耳刮子!”我恼羞成怒了,这个该死的阿舅,多嘴多舌的阿舅,是男人却不象男人的阿舅!
总体来说,豆豆是个比较胆怯的孩子,一旦我发火,豆豆就老实了。他担心三大爷真会冲回幼儿园,疯狗一样把阿舅嘶成碎片。
我见豆豆不说话了,便觉得这孩子可怜,于是笑道:“豆豆,三大爷阂搂着(骑在脖子上)你?”豆豆可能认为三大爷不应该如何和蔼,瞪着眼没言语。我蹲下,一把将豆豆放在脖子上。“走喽,三大爷跟豆豆回家喽。”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应该豆豆跟三大爷回家。豆豆咯咯地笑,我也咯咯地笑,后来我干脆跑了起来,逗孩子开心呗。路上,不少人笑呵呵地对我们爷俩指指点点,可能他们真把我当成豆豆他爸了。
到家了,豆豆想看动画片,我觉得监护人有必要查问一下孩子的学习问题。但又一琢磨,豆豆还没上学呢,看动画片就看吧,我还省心呢。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李爱嘉!我的脑瓜连转了三圈,这女人一天找我三次,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吧?我心虚地接通了电话,只听李爱嘉叫嚷道:“方路吗,你赶紧到学校来一趟,把小魔女接走。”
“老同学,你没搞错吧?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大声辩白着。
“他爸爸不是你哥们儿吗?快点来吧,再不来她就把学校一把火烧了。”李爱嘉说前一句话是理直气壮,可说后一句时竟是在哀求了。
“给他爸爸打电话呀?”我叫道。
“人家一听我是学校老师,立刻就挂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妈呢,她妈叫林纳,是家庭妇女,专管小魔女。”我心道,林纳不是专管小魔女的,林纳是小魔女的全权手下。
“你就赶紧来吧,我找不到人……”此时李爱嘉忽然喊了起来:“你别跑,你别跑,你给我回来……”然后电话里传来一阵砸夯似的脚步声。
我举着电话,琢磨了几秒钟。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十几年前,我和徐大光刚刚高中毕业,那时我们决定要为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涯添点光彩,于是结伴跑到广州去倒烟了,本钱当然是向父母借的。那时候全民经商,大家都想挣点钱,我和徐大光是琢磨着上大学后,手里有俩钱,出去旅游方便。但我们俩全是笨蛋,从广州火车站一出来就犯晕了,后来在一个小贩的指点下,终于找到了批发走私香烟的市场,结果刚一进去就被人家抢光了,差点连裤子都脱给人家。后来我和徐大光实在是回不去了,只好在广州街头流浪。徐大光背着我偷偷卖了400毫升血,是卖给血头的。我们俩是用徐大光卖血的钱回到了北京,这正是我和徐大光友谊的根源,也是我们俩相互容忍的原因。
几分钟后我跑到楼下,迎面碰上了老婆。我指着楼上道:“你做饭,看好豆豆啊?”
老婆已经知道豆豆他妈的事了,所以专门提前一个小时回来。“你呢?”
“我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还吃不吃饭?”老婆没多问,或许她认为我依然在忙着处理豆豆他妈去世的事呢。
我伸手叫出租,然后向老婆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知道小魔女是二年级,于是轻车熟路地跑上学校的三楼,因为二十六年前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是在三楼。果然,刚冲进楼梯间我就听见了小魔女的叫嚷声:“我自己回家,我爸爸在家等我呢,你们管不着……”然后就是李爱嘉的声音:“你们家不来人,我就不能放你走。”再之后就是桌椅倒地的动静,我立刻冲到教室门口。我的天!李爱嘉围着讲台跑,小魔女张着摩爪,双目如电地在后面追呢。李爱嘉边跑边恐吓道:“你敢追老师,我明天就请你家长,你等着……”
我是真佩服小魔女呀,别管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有没有出息,这脾气可真是了不得,绝对比居里夫人脾气大。我当然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同学被如此欺凌,于是冲到讲台前,挡在小魔女身前,怒道:“宝宝,怎么这样对付老师呢?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啊?”
小魔女看见我,眼中的仇恨更加炙热了:“没你的事,她敢说我爸爸失踪了,我不能放过她。”说着,她要从我身边转过去。
李爱嘉则揪着我后背上的衣服叫道:“别让她过来,拦住她。”
其实我小时候也挺讨厌老师的,可也没象小魔女如此的明目张胆呀。我伸出双手,抓住小魔女的胳膊,叫道:“别闹啦,看我不跟你爸爸说?”
“你放开我,放开,我讨厌你。”小魔女棱棱着眼睛,想从手里挣脱出来,但我这双手是天天练俯卧撑和哑铃的手,她哪里争得脱。小魔女突然一张嘴,照着我手背上就咬了下去。
成年人一定要注意体育锻炼,不仅有强筋壮骨之能,还可以提高反应速度。特别想要孩子的人就更得锻炼了,否则孩子从五岁起,你就成挨揍的沙袋了,没个好身体行吗?我眼睁睁地看着小魔女张开血盆大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向后一甩脖子,大脑袋挂着风声,向我的手背扑将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牙齿闪着洁白而残忍的光,飞快地接近我的手背,顷刻间就要击中了。我方路可不是好欺负的,在小魔女机警咬中我的一刻,手腕子向下一翻,将小魔女的手换到了上面。小魔女一口就咬在自己手掌上了,立刻疼得大叫起来。
我放开手,以胜利者的姿态道:“你讨厌我,我还讨厌你呢?走,咱们找你爸爸去,敢打老师了你?”
孩子终归是孩子,小魔女没想我这么狠,让她自己咬自己。她抱着手腕,满脸凶恶地盯着我,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李爱嘉大喘着气:“反了,反了,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啊?”
我回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可李爱嘉站在讲台上,比我高出了一块,一手竟摸到她的腰上了。我的手在她柔软的腰上停留了三秒钟,李爱嘉和我都是一愣,我只得干笑道:“没事。回去我让他爸爸好好管管,太不象话了。”小魔女又把眼珠子胬出眼眶,她刚要说什么,我却将眼睛瞪到最大限度,大声吼道:“你爸要是不揍你,我揍你,无法无天了你!”
小魔女腾腾几步,气哼哼地走到墙角里,然后对着白墙喘粗气,再也不动了。
我心道这孩子不错,知道面壁了,这是谁教她的呢。李爱嘉狠狠地瞪了小魔女一眼:“这孩子太拧,一生气就冲墙站着,谁都拉不走她。”
“她爸呢?”我问。
“他爸不接学校的电话,她妈也不在家。”李爱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