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就是饭桌上的点心,如果意外成了大餐,吃饭的人就该仔细想想了:你要倒霉!
一 见义勇为
孔老二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话乍听起来挺仗义的,孔老二似乎是个挺实在的小老头。但去年我读了一篇关于货币起源的论文,这才明白,所谓的“朋”在当时指的并不是朋友。周朝之前人们以贝壳为货币,两个贝壳被称为一“朋”,所以孔老二的本意是有人从远方给自己送钱来,不亦乐乎!
现代人当然不会傻到把的大把大把的钞票送到别人家里去,但朋友与钱之间依然是有联系的。比如徐大光和我吧,假如我不借钱,那这小子保证认为我是个守财奴,并且四处宣扬,直到把我搞倒、搞臭、再踏上亿万只脚。所以朋友之间在钱的问题不能太计较,否则名声就坏了。
第二天,老婆上班走了,我心情沉重地跑到银行,把小金库里的钱全取了出来。整整三万块,厚厚三大捆,这是我积攒了三年多的私房钱啊。想到这儿,我不禁担心起来,万一徐大光这小子吸了毒可怎么办?他经常往国外跑,总跟老外在一起还能学了好吗?要是真那样,我这三万块钱就是打了水漂了。但转念一琢磨我又把心放肚子里了,徐大光可不象吸毒的,他象个发面馒头。头年我们俩去五台山上香,和尚发现徐大光面相富态,便骗他说,徐大光今年有一笔横财,保证能落到手里。
对了,在此必须要先说上两句。我的名字叫方路,职业是作家,是靠写字挣钱的,没什么名气却好歹算是文化人了。这三万块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一本书的版税。银行工作人员把钱递到我手里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要是这些钱直接订成一本书,那得多壮观啊!读这种恢弘壮丽的作品,绝对比小说读着有味道,而且想卖多少就能卖多少,定价三千也照样卖得出去。如今写书早就实行版税制了,但文化人永远是清贫的,谁让咱没有别的本事呢?当然作家收入水平的高低,主要还得看和谁比较,与大老板们比起来,作家那点钱肯定是九牛半毛。可对方要是个下岗职工,或者吃低保的,那咱就算是腰里横了。
刚从银行出来,我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徐大光打来的,看来这小子早就埋伏在我家附近了,没准就在马路对面的某个角落里猫着呢。我告诉他:“货已经准备好了。”徐大光在电话里感慨地说:“朋友,咱们是真朋友。”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十分钟后,在胡同里绕了几圈的徐大光出现在视野里。他依然是一副高级白领的派头,皮鞋锃亮,小脸跟镜子似的,一根杂毛都看不见,连鼻子眼里都是光溜溜的。徐大光远远地走过来,张开双臂,操着铜钟般洪亮的声音说:“方大作家,我昨天刚从洛杉基飞回来。美国那叫穷,连顿炸酱面都吃不上。”
由于这家伙声如牛吼,不少路人看猴似的地盯着我们俩,眼珠子都快出血了。我脸上发烧,浑身刺痒,恼羞成怒地小声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什么时候去洛杉基了?”
徐大光干笑道:“我是上半年去的。这就是做给人看的,做秀你懂不懂,你瞧瞧,在他们眼里咱俩得多高大呀?”
“下回你自己嚷嚷吧,别把我捎上,我不当傻×。”我看了看表,九点半了,还没吃早点呢。于是道:“我借你三万块钱,你得请我吃顿早点吧。”
“行,您说,咱到全聚德吃早点去,一人一只鸭子!168一只,绝对正宗。”徐大光的声音依然很大,不少走道的都开始淬唾沫了。
“你大爷的,你还没完了你?”我有点儿急。
“不吃全聚德就算了。二环路对面有家包子铺,包子、炒肝,怎么样?”徐大光说到包子铺的时候,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只有我们俩能听见。
“赶紧走!赶紧走!”我低吼着,同时把装钱的袋子塞到徐大光手里。徐大光先是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然后机警地将钱袋子装在皮包里,双手死死攥着,手背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我又有点后悔了,拽住徐大光的袖子道:“我告诉你,你得记住喽,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就这点儿。”
徐大光惊讶地看着我:“你小子不会是不放心我吧?”
“废话,我能放心吗?”我生怕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使劲点了点头。
徐大光指着自己的胸脯,满腔义愤地说:“我徐大光有本事,我就坑外国人去,那才叫能耐呢。你说,坑朋友的人能算是人吗?你放心,一个月之内,弄好了半个月之内,我连本带息,全还给你。”
“您就是揽到个项目,这三万块钱够干嘛的呀?”我觉着这小子要是憋着大买卖呢,可三万块钱连塞牙缝的都不够啊。
徐大光脸色立刻灰暗下来:“先吃早点吧,边吃边说。”
“到底是不是你们家孩子的事?”我追问道。
“我蒙你我不是人,连我闺女都不是人,绝对是我家孩子的事。我跟你说啊,我现在就是手头没现金了,拿你的钱应急。”徐大光停顿了一下,神秘地说:“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半个月之内,兄弟要有大动作,等事儿办成了哥们就移民加拿大了,到时候咱就是亚美利加洲的人了。你这三万块钱算什么?在加拿大刷两个盘子就出来了。我先去加拿大,等风声过去就拐个弯,再把林纳和宝宝全办出去。”
“风声过去?”我觉得这话不对劲啊,这小子象是叛国投敌。
徐大光爽朗地笑起来,颇有些气魄地说:“我这张嘴你还不知道吗?说着玩儿呗,哈哈……”
我“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我知道,由于在外企工作,要经常出国,徐大光的护照是免签的,说走就能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北京这样荒凉、开阔的大城市,这句话就格外地贴切了。
包子铺和银行虽然只隔着一条二环路,但这条路是上下四车道的,特别宽,走过去还需要穿越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外加一条护城河。现在护城河上游正在修城门呢,河里全是恶臭的泥汤子,如一个硕大的茅坑。我和徐大光足足走了五分钟才来到护城河边,如今正是初秋时节,阳光一路西下,天空也追随着阳光的走向,自东向西,由雪亮的惨白色过度到清爽的蔚蓝色,站在桥上可以望见远方的西山。而青黄色河水衬托下的城市,就如一个做工低劣的盆景,怎么看都象假的。我和徐大光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肚子,在辽阔的空间中,人是最容易饿的。
我们二人同时加快了脚步。
河那边是立交桥,桥面就是二环主路,桥下是人行道、非机动车道和护城河桥。由于是上午,桥上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多,偶尔出现几个,还是行色匆匆的。忽然徐大光晃了晃脑袋,然后又晃了晃。
我觉得好玩,便道:“你头上长虱子了?”
出人意料的是,徐大光没有反驳,反而指着前方道:“你看看,那孙子干什么呢?”
我顺着徐大光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个衣着肮脏的中年人站在二环路旁的草坪上,他身边立着个塑料袋子,手半举在空中,似乎在向主路上的汽车瞄准。这家伙的身子一晃一晃的,好象在路上搜寻什么东西。更让人奇怪的是那个塑料袋,上半截是透明的,下半截却是黑色的,看起来很沉重。
我揪着徐大光问:“他干嘛呢?”
“我怎么知道?”徐大光道。
由于我们俩来走得很快,没几步就快转到中年人身后了,但我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家伙。中年人根本就没把我们俩看在眼里,他口中念念有辞,手腕子忽然一抖。有个不大物件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朝着主路飞了过去。我还没看明白这家伙到底扔了什么,就听见一辆白色捷达车“吱”的一声惨叫,然后颤抖着在路上跑出了个巨大的S,附近车辆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二环路就如原始森林一样,充满了各种怪异的嚎叫。最后那辆捷达冲出了几百米,轱辘下冒着阵黑烟,喘息着,哆嗦着,停下了。
我明显感觉到徐大光整个人也哆嗦了一下,他低吼道:“石头,石头,那孙子扔石头呢。”
徐大光倒也老实,拉着我就向另一方向跑。我想看个究竟,死活不动地方,徐大光小耗子似的“吱吱”直叫,自己先跑出了几步,然后拼命向我招手。此时捷达车的司机已经下来了,他站在几百米外,先是拍了拍车窗,后来就茫然地四下张望着。他当然看不到中年人,草坪的位置在桥下,非常隐蔽。司机巡视良久,毫无收获的他只得地望向天空,似乎老天爷在和自己过不去。这时扔砖头的那位老哥就跟没事人似的,他从容地把手伸进塑料袋里,又拿出块石头,这家伙掂量了几下,然后竟换了一块顺手的。又一辆白色捷达开了过来,我预感到不好,徐大光也感觉出来了,他跑上来抓我。我一把就将徐大光推开,腿上一使劲,人弹簧一样冲了出去。
没办法,人腿再快,也赶不上手指头的一哆嗦,就在我冲上草坪的一刹那,路上又响起了一声脆响,是石头与挡风玻璃的接触声,然后便是凄厉的刹车声。与次同时,我飞起的身体正好撞在中年人身上,结结实实地把他按在底下了。我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回过手来给我一砖头。但奇怪的是,中年人的反应并不强烈,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更让人奇怪的是,我在扑倒中年人的同时,听到身后也发出了一声惊叫,似乎狗尾巴被人踩住了,尖锐而短暂。我回眼望去,真泄气!徐大光双手捂着眼睛,嘴还没闭上呢。
我顾不得徐大光了,冲着主路上大叫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快过来……”
二环路上的难兄难弟们听到我的喊声,齐刷刷地冲过来,我心里总算塌实了点儿。这时身下的中年人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浑身较劲,生怕他窜起来。中年人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听见他恶狠狠地骂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他们全该死,该死……”
我心道:这小子脏乎乎的,不象恐怖分子啊,怎么大白天地搞破坏呢!我担心他反抗,不得不用膝盖顶着他的后腰眼,可中年人从头到尾就没有要反抗的念头,顶多是骂人而已。
两名捷达司机跑过来了,他们从我手里接管中年人,其中一个司机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孙子,我惹你啦?挡风玻璃都碎了,我打死你我!”另一个司机捂着胸口道:“你大爷的,你都快把我吓死了你,我家里还是孩子呢。”说着,二人的眼睛盯住了塑料袋,看那架势要把口袋里的东西全砸到中年人头上去。
我赶紧把塑料袋藏在身后,可一下子竟没提起来。低头一看不禁惊诧不已,袋子里全是砖头瓦块,得有几十斤重,这得毁多少辆车呀?我按捺着惊讶,摇着双手道:“打110,打110,有困难找警察。”
有个司机神智清醒了一些,抓住我的手道:“大哥,你可得做证啊,我跟我们单位没法交代呀。大白天的满天飞砖头,谁信呢?”
我还没说什么,徐大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做证的事交给我们了。”
司机瞪了中年人一眼,中年人还趴在地上骂人呢,一点悔改的意愿都没有。司机道:“多亏了你们俩,现在好人不多了。”说着又给了中年人一脚。
徐大光大言不惭地笑道:“我们这是见义勇为,碰上这种事谁能不管呀?”
我咽了口唾沫,肚子里象生了蛆一样,一个劲地蠕动着。这倒好,还没吃早点就想拉屎了。
几分钟后,警察终于在围观群众将现场彻底破坏之前赶到了。我、徐大光、中年人和两名受害者当仁不让地钻了进了警车,我临上车时,特地把半袋子石头也提了上来,这是证据。中年人的确是够拧的,警察把他往车里塞的时候,他还是一口一个:“该死、该死”。警察还以为是骂自己呢,气得脸都青了。我不得不为中年人开脱道:“他就会说这两字,你们回去好好审审吧。”
上车后,我瞪着徐大光道:“你这孙子,也不张罗帮我一把,万一我要是被害了呢?”
徐大光大义凛然地小声道:“那我也不能管你。”
“你真是非人。”我怒道。
徐大光怕警察听见,声音跟苍蝇似的说:“我是不是人没什么关系。但我知道我是宝宝的父亲,是她亲爹呀!全世界的人都死了都没事,但我不能死,我们家宝宝不能没有我。所以你就是被害了,我也不能上手,我不能冒险啊。不过你放心,民政局要是不给你烈士称号,我天天在他们门口静坐。”
“咱俩可是十几年的朋友啊!就静坐这点交情啊?”我现在特想把徐大光也按在身下,让司机们踹他几脚。
“这就不错啦,谁能为了你静坐呀?你是丁客啊,你没孩子,你死了,与别人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我死可就不行了,影响太大。”徐大光偷偷给我作了揖,做了个你活该的姿势。
我微笑着凑到徐大光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真孙子!”
“恩哼!”徐大光学着外国电影里男主角的样子,摊着双手,又耸了耸肩。
二 该死
在派出所门口,徐大光忽然后悔了。他一手拉着司机,另一手揪着警察,语重心长地说:“几位,我们是见义勇为,是怕出大事,是怕那小子破坏咱国家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可不是图那个名声,为了那个,就俗了。”
警察笑道:“那好啊,社会就需要您这样的人。”
徐大光咳嗽一声,为难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家里有急事,得先走。”
司机拉着他的手,急切地说:“哥哥你别走啊,没你做证,他们能信吗?这车是我们单位的,一块挡风玻璃就两千多块呢。”
徐大光指着我,似乎在托孤:“首先,我是不想图这个名声,没意思。其次,他也在场,我把这事委托他了,他也不象坏人。”
“那可不行,您是主角啊!”我气得牙根痒痒,狞笑着说:“你放心,你那点事迹离当烈士还远着呢,当不了烈士就没多大名声,不会为名所累的。二位,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