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婚姻是这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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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忏悔

贾七一病重了。

他的嘴如一个间歇性喷发的火山口,一股股的岩浆在喉咙中聚集。

他亲眼看着口中喷出一片片的粘痰一样的白色物质,连绵不绝。

他亲眼看着冲进来的大夫踩在粘痰上滑了个大跟头,额头与床头发生了激烈碰撞。

他亲眼看着人家把一根细长细长的管子插进自己嘴里,而且插进去一尺多深,管子头在肚子里一个劲地匍匐前进。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脚面绷得笔直,腿绷得笔直,然后便进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贾七一无奈地失去了知觉,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那根塑料管的味道实在差劲,这种乏味的东西是怎么塞进自己嘴里的?

两天后,贾七一再次苏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火红火红的康乃馨,据说那是刘小灵从网上给他订的,由于要送要医院,网络公司的人收了金玫瑰的价钱。非常时期,网络这个奄奄一息的昔日巨人,又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希望。电视上说,网络公司的生意红得发紫,以送鲜花的和送花圈的居多。

贾七一不敢辜负老婆的殷切期望,赶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刘小灵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三句话却说了六分钟。女人就是这样,再强横的女人,一旦碰上了生死攸关的事,立刻就完了。贾七一没办法只得安慰刘小灵道:“没事,医生说了,我身体素质好,离去火葬场还远着呢。”

“大哥来电话了,听他的意思,外地传言北京已经尸横遍野了。”刘小灵呜呜咽咽地说。

“听他的话还有完啦?他是吃铁丝拉笊篱,瞎胡编,没事都能整出点事来,你忘了他去小煤窑的事,差点把咱们几个折腾死。这回他可美啦,越乱越好,越乱他越有题材,哼,他又能写本小说了。”贾七一怒道。

贾六六如今在云南,据说是在专心写小说,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正好把非典躲过去了。有时贾七一真想不通,现在的世道是有点儿怪,每个单位里都有母鸡打鸣的事,可母鸡好歹也是鸡呀?鸭子总不能打鸣吧?可怪就怪在这儿,鸭子照样打鸣。就拿大哥的事来说吧,高中毕业后,贾六六进汽车厂里当了喷漆工,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大哥稍不留神就下岗了。回家后嫂子慧芳一天到晚地哭天抹泪,似乎外星人就要打来了,地球人全要完蛋。

贾六六着急忙慌地找了半年工作,可他除了喷漆,屁嘛都不会,简历发出去三百多份,面试了五六十次,全是猴子捞月,瞎忙活。最后贾六六一发狠,居然在家写上小说了。

贾七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哭出来了,大哥疯了,而且疯得不轻。是啊,都是从小长起来的,谁不知道谁呀。大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贾七一都不奇怪,但他怎么会写小说呢?

从小到大他就一件事与别人不一样,贾六六认为女人就应该裹小脚,就应该在家里呆着。百十年来社会风气不好主要原因是因为女人,女人没规矩,胡搅蛮缠,撒泼打滚,把整个社会风气都绞坏啦。社会一乱,屎盆子就往男人脑袋上一扣,她们堂堂正正地当了弱者。如果继续给他们裹小脚,老字号就不卖处理货,不坑人的传统又能回来。当然贾六六就是嘴上英雄,家里说说而已,谁要啐他一口,立刻就蔫了。

为了写小说的这事,贾七一专门去看了看大哥,兜里还揣了几千块钱,他想把大哥拉到正道上去。万一再找不到工作,哪怕来自己的公司打杂呢。没想到贾六六精神矍铄,神采飞扬,他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耳朵上还夹了一支,面前是大片大片的白纸。看到兄弟来了,贾六六更来劲了,他揪着贾七一向他咨询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是怎么申报的。他想把自己的小说送过去,那样最少能挣一百万美元,家里的经济问题就全解决了。

贾七一没敢招惹大哥,留下钱就跑了,回家后偷偷嘱咐当撒的老婆海燕道:“咱准备为贾六六办理后事,大哥悬啦!”

当时他和海燕有过约定,万一大哥把自己作践死,他们就每个月给嫂子一千块钱,怎么着也得把侄女拉扯起来。

但奇怪的是大哥不仅没死,小说还出版了。出版社更是不开眼,随后几年他又连续出版了好几本小说,而且还逼着他继续写,甚至把他弄到外地去写。现在贾六六俨然成了作家,去云南的钱都是别人赞助的。

贾七一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现在看书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哥认识的字绝对不比自己多,他才是高中毕业,他以前是喷漆工,他那两笔蜘蛛爬的字,连他自己的闺女都瞧不上眼。了他怎么就能当了作家呢?不看,坚决不看大哥写的书,省得把自己的水平也带下去。

此时刘小灵凄凄怨怨的嘱托终于快说完了,贾七一在电话中发誓道:“你们呀就在家里足吃足喝,塌塌实实地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吧?”

不成想,老婆一听这话差点把电话摔喽:“你就知道吃,你就知道吃!要知道你有这么臭毛病,我还不如跟他接着过呢。病从口入你知道不知道?妈说了,非典保证是你吃出来的,等你出院,你要再敢胡吃海塞的,我就跟你离婚,咱们还换回来。”说着,电话那头就发出了“嘟嘟”声。

贾七一百无聊赖地挂上电话,刘小灵就是个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她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呢?这种脾气的人虽然没什么心计,却挺招人烦的。老婆在单位就没少得罪人,至于其他单位的人,得罪的就更多了。

前面咱们已经说过了,刘小灵在一家报社工作,专管投诉。报社都有专人管理投诉,一般来说,世界上没有不出错的报纸,出了错就要纠正。即使没错,报道总要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于是“蒙冤者”大多会找上门来。来报社投诉的人,要么冤深似海,要么蛮不讲理,要么是腰板特硬。

前一种情况比较多,比如人家的孩子获某某大奖了,报纸却把获奖者的名字登错了,孩子家长能不急眼吗?比如明明是老张把老李揍了个五眼青,而记者却听信了老张的一面之词,老李能答应吗?后一种撒泼打滚的虽然少见,却最棘手。

贾七一去广州前,工商局处理了一个随地摆摊卖开花馒头的老太太,要把她的馒头没收。老太太一怒之下,竟以馒头做武器,把工商局的小伙子们砸得满街跑。工商局的同志当然不敢还手,只好把这件事捅上了报纸,呼吁大家要有公德意识。这回倒好,老太太往报社门口一躺,声称要在这儿安家,谁要出去就从她身上踩过去。你说这种事怎么办,但刘小灵就是专管这个的,她趴在老太太耳边,语重心长地聊了几句,老太太就屁颠屁颠地跑了。你说绝不绝?

刘小灵干投诉,一干就是三年多,比谁的职位都稳当,所有的记者见了她都敬畏三分。是啊,连疯老太太都应付得了,对付你们还不是一碟猪耳朵?所以当时贾七一去山西时,刘小灵硬是把小赵揪着去了,你说,人家怕不怕她?

话说回来处理投诉总归都得罪一些人的,报社内部的同仁还好办些,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能理解。外人就不行了,一旦处理得不顺心又实在没理可讲。这些人就开始想歪招儿,那些招儿是又损又坏,缺德带冒烟。

贾七一刚从广州回来,城管队怒气冲冲地找到了贾七一家,勒令刘小灵把街面上办理证件的小广告擦掉。小灵横着就蹦起来了,办证的小广告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结果她跟着城管队员到街上一看,脸都气绿了。

不知哪位大爷把刘小灵的手机号码写到了立交桥下,一写就是一大串,全是办理假证件的。幸亏城管队发现得及时,要不,小灵的电话非让人家打暴不可。小灵当然不会去擦街头小广告,多丢人哪。最后官司打到了报社,城管队才颇有些不甘心地撤了。

贾七一为这事安慰了媳妇好几天,刘小灵却发誓要把那位大爷刨出来,非要把人家的手指头剁下来不可。贾七一只得道:“算了吧,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了,别把人家逼急喽。”

“你什么立场啊?”小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明明是他们算计我,你还说他们手下留情?”

“那可不,人家不就是写了个办理证件吗?要是写个根治性病,你不是更丢人吗?”贾七一大大叹息了一声。

每想到此,贾七一都会由衷地同情老婆,在社会上混不容易,一个女人就更难啦!所以贾七一对刘小灵的态度一般是比较纵容的,比如说刘小灵不会做饭,不会就不会吧,反正饿不死。比如刘小灵给自己吃的苹果从来不削皮,不削皮就不削皮吧,果皮里的维生素还多呢。比如刘小灵爱睡懒觉,不到八点不起来,星期天更是要到睡到十一点,睡就睡呗,男人靠吃,女人靠睡吗。

但老妈一直看不惯小灵的做派,她的理由很简单,一旦自己死了,谁照顾儿子呀?再说贾七一和刘小灵的婚姻本身就蹊跷得很,老妈当时就不大同意,对这个儿媳妇是最不放心了。所以他家的婆媳关系一直比较紧张,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地玩了命,但老妈的话,小灵从来就不认可,老妈亦然。

这回贾七一有点儿奇怪了,老妈和小灵的意见竟出奇地一致,难道真是自己吃出来的毛病?可自己到底吃什么啦?

正在贾七一茫然的时候,屋里的医院内部电话又响了。贾七一赶紧抄起来,只听电话里传来个极其沉重的声音:“是贾七一同志吗?”

“是!”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贾七一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个被自己的粘痰滑倒的家伙,不禁油生出一股歉意:“您好,您好,真是的,给我治了好几天,为我您还摔了个大跟头,可我连你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我没摔啊?”

“又换啦?”贾七一重重咳嗽了几声,不是因为肺炎,是惊着了。

医生在电话怪笑了两声:“嘿嘿,可能是我的前任吧?算啦,咱们不见面不见面吧,见了面太危险。”医生又嘿嘿笑了两声。“是这样的,您的生命危险解除了,但传染期还没过去,咱们还是尽量少接触。现在呀我们正在对非典进行病理性研究,由于这是一种新病,我们对此知之甚少,所以我们要了解大量情况和病例,希望您能配合。”

“您放心,我肯定配合,要不你们抽我两管血。”贾七一整整看了两天电视,他真没想到自己碰上了比爱滋病都时髦的妖怪,简直都成新新人类了。

“血样我们已经有了,需要的时候再说吧。咱们医院是非典的重灾区,您呢又是最先住院的,据我们观察,你得的非典应该是原发性的,就是说您身上的病不是从别人身上传染的。”医生道。

“那,那总不会是我自己发明的吧?”贾七一有些愤怒,照医生这么说,全北京的非典都是他传染的了。

“当然不是您发明的,您要有这儿两下子,最少也是科学狂人了。我的意思是说呀,你的病是从其他病原体上感染的,但那种病原体绝对不是人,是病毒的原始载体。”

“不是人?”

“按常理,应该是其他动物身上传染的?”医生口气也有点拿不准。

“别的动物?不对呀,我们家养的狗早就死啦,是让我妈用耗子药毒死的。可都快一年啦!”贾七一张口结舌。这一年多来,除了人,自己就没接触过其他动物。

“和狗没关系。我们估计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传染的,其他接触吗?可能性不大。这样吧,我们在你的床头放了一台小录音机,您好好想想,最近这段时间到底吃过什么一般人吃不着的东西。这是给我们提供线索,也是为了您的病啊。”医生诚恳地说。

“到底吃过什么?”贾七一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慢,这东西一时怎么想得起来呢?

“对,慢满想,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那我就仔细想想。”贾七一道。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先替我们医院,替中国医学界,谢谢您。想到什么就用录音机录下来,我们来整理。”医生终于把电话放下了。

贾七一在床上躺了半天,他一时缕不出个头绪,自己吃过的东西太多了,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山里的水里的天上的,还有水陆两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身上有这玩意儿呢?按医生的意思,自己应该好好忏悔一下,但吃点东西有什么可忏悔的?难道非要把饿死才算是积了功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