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从小就看武打片,一直梦想练就一身硬功夫。但自从认识了周胖子以后,这个念头就再没出现过,周胖子倒是练过功夫而且还练进国家队了呢?结果怎么样?练成了怪胎,换个猪头就能出栏了。
今天贾七一真是糊涂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学的功夫呢?纵身一跃,偌大的身子竟脱离了地心引力,飞出去了!幸亏雅间就在一楼,幸亏窗外是绿油油的草坪,幸亏窗户是大敞着的。贾七一的身体与地面平行着从窗户里蹿出去,然后身子毛团般蜷在一起,在空中打了转,一溜滚儿就轱辘出器乐十几米远。再之后他腰里一使劲,体操运动员似的竟站了起来。
张萌和服务员都吓傻了,大家不知他跑哪去了,惊呼一声,纷纷挤到窗前观望。此刻贾七一已经站起来了,他很有风度地向张萌招招手,嘴里却一个劲地赶马车:“我,我,我……”
服务员第一个鼓起掌来,张萌也如梦方醒:“贾经理,你还会功夫呢,身手还挺漂亮的!”
贾七一终于镇静了,他无所谓地说:“我要是头十年去香港混,哪儿还有李连杰的饭吃?”
说着,他要回房间,可一想到桌下的黄毛猴,腿又软了。
张萌感慨地摇着头:“贾经理,咱们公司真是藏龙卧虎啊,就冲你这手,我看成龙都打不过你。”
“我要是打成龙,那不是欺负人吗?咱北京人从来不欺负老弱病残。”贾七一嘴里说着横话,腿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
“过一会儿,再给我露两手吧。”张萌在窗户里向他招着手:“来,先进来,看看他们怎么取猴脑,可好玩儿了。”
贾七一真叫后悔,这不是给自己撤梯子吗?自己明明是被吓惊了,干嘛要承认会功夫呢?这回倒好,想不回去都不行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说自己胆小呢。没辙,贾七一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回蹭,嘴里却道:“没事,你们先杀,你们先杀,我看不看都成。”
“怎么能不看呢?杀猴取脑是猴头大菜的一部分,你不是连活驴都吃过吗?难道怕啦?”张萌十分不满。
“我怕?我怕他们不敢杀。”贾七一右脚狠狠踢了左腿的脚后跟一下,步子终于迈开了。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房间里,服务员左手举一柄小凿子,右手拿着把弯到,正等着他呢。从桌面看,根本看不见黄毛猴的影子,如何不说也没想能想到桌子下有个活物,但椰子壳上却是湿漉漉的,而且在微微发抖。
贾七一心里好受了些,他勉强给张萌挤出了几滴笑容。张萌向服务员点了点头,服务员举起小凿子,优雅而熟练地向椰子壳上敲了下去。
“砰”的一声脆响,猴头瓦块般爆裂了,白花花的脑子,红糊糊地鲜血,青惨惨的头盖骨!接着整个房间的空气都震荡起来,黄毛猴野狼般地嚎叫起来,而且毫不间断地持续了几分钟。
更为可怕的是,屋里的叫喊声还不止一个,是双声道的。原来贾七一也跟着叫了起来,声音比黄毛猴还大,他无法控制脸上的肌肉,舌头伸出一寸多长,眼珠子一个劲向上翻,如垂死的病人。他不仅在叫唤,僵硬的感觉从脸上一路传下去,跟电波似的,浑身都在哆嗦,腿抽筋了,胳膊抬不起来了,小肚子上冰凉冰凉的。突然贾七一觉得有股滚烫的东西,顺着裤角径直流进了皮鞋里,鞋棵里一下子就满了。
贾七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餐厅出来,更不知道这一百多斤是怎么被人家抬到车上来的,他根本不稀罕知道,只要离开这地方就行,滚着、爬着,被人抬着,全行!
汽车启动后,贾七一已经明白过来了,但他依旧闭着眼装死。是啊,他没办法睁开眼睛,一个大老爷们儿,一个号称吃过油煎活驴、吃过鱼头血丝汤、吃过满汉全席的北京大老爷们儿,竟被只猴子吓得尿了裤子。他好意思睁眼吗?至于生吃猴脑,算了,不要说猴脑了,外星人的脑子贾七一也不敢碰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丢人吗?大不了这辈子再不来广州了,再不见张萌的面,再不提吃猴头的事就成了。当然,最好过上几天就把这事忘了,忘得干干净净才好呢。
车开动了,很久之后张萌终于开口了:“贾经理,你早就醒了吧?”
贾七一继续装死狗。
“贾经理,下午我还要去火车站发货呢。要不,我先送您回宾馆吧?”张萌阴阳怪气地说。
“去,去火车站!”贾七一再不能假装昏倒了,公司的正经事丝毫不能马虎,万一发货出了纰漏如何交代呢?
其实刚开始时贾七一真不是装的,他是真被吓得半昏了,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但几秒钟后,贾七一自动恢复了直觉,不敢睁眼的原因主要是羞愧,于是大家不得不手忙脚乱了一番。服务员甚至要打122,还是张萌心里明白,命令众人将贾七一抬到车上去。
张萌哼了一声,汽车怒气冲冲地蹿出胡同。自此车内就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一直沉默到火车站。
贾七一茫然若失啊!本以为在广州拥有了一次值得炫耀的艳遇,他甚至琢磨着,将来是不上在广州弄个外室,现在看来全是笑话。张萌保证是再也瞧不上自己了,一个连猴头都不敢吃的人,是不佩拥有情人的。
当天下午,贾七一亲眼看着数百台明档整整齐齐地装进集装箱,亲自清点过数量,亲自查看验收单,亲自在发货单上签了字,而且时不时地亲自瞟上张萌几眼。但张萌始终没错眼珠,就跟贾七一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但仔细瞧瞧也能看出些不同,她的嘴唇总是耷拉着,好象蒙受了很大耻辱。再后来贾七一就不敢看她了,张萌当然蒙受了耻辱!
传说中的北京第一大美食家,原来是个骗子加胆小鬼,能不失望吗?贾七一心里难受,不知怎么,他有股失恋的感觉,疼!连骨头缝里都疼,这种感觉自从中学毕业后就再未碰上过。
从火车站出来,张萌的车直接开往宾馆,贾七一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到话头。车到宾馆了,贾七一揪着嘴唇道:“不好意思,给你填了不少麻烦。”
“没事。回去赶紧换条裤子吧,车里太味儿了。”说着,张萌纵了纵鼻子,随后手掌扇子似的在面前扇了扇。
贾七一只得骚末搭眼地下车了,回到房间后,他真换了条裤子。然后举着脏裤子闻了半天,奇怪,自己怎么就闻不出骚味儿来?张萌是成心羞辱自己。
天快黑了,珠江里全是粼粼的路灯,鬼火似的,贾七一靠在凉台的栏杆上发呆。巨大的城市,灯火辉煌的城市,夜色中有些迷离的城市却少了点儿东西,贾七一知道那叫人气。他真是庆幸,幸亏街上还有那么几个人,幸亏公路上偶尔还能过上一辆车,要不这城市的存在就失去意义了?
一进宾馆的房间,贾七一就感到一股股地孤独涌上来,他给刘小灵打了电话,但报社的人说刘小灵开会去了,他给几个哥们儿打电话,但人家不是上班就是准备饭局呢。在那一刻,他骤然痛恨起张萌来,要是买今天晚上的机票,自己又何苦在这座鬼城苦熬呢?
贾七一越来越暴躁,忽然他照着栏杆上狠狠捶了一拳,有什么呀?不就是一黄毛猴吗?不就是吃两****猴脑子吗?难为谁呢?想到这儿,贾七一忽然豪气干云地大喝了一声,随后抄起钱包就下楼了。
在宾馆门口,贾七一找了辆出租车,上车就问:“卖野味的市场在哪里?”贾七一知道,广州有专门倒卖野生动物的市场,不仅价格便宜,货色还特别齐全。据说在广州能买到货真价实的虎鞭。
出租司机连磕巴都没打,开着车就走,没五分钟贾七一就出现在野味市场门口,司机指着排挡一样的市场道:“在这里买的全是活的,没办法吃。我认识个地方,只收加工费。”
贾七一点点头。
市场不大,看起来跟普通的农贸市场差不多。贾七一早在车上打听好了,野生动物市场当然是地下性质的,据说真正的货色只有天黑后才拿出来。贾七一大模大样地走进市场,发现绝大部分摊位都关门了,估计是非典的影响。仅有的几个摊位上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他拉住一个摊位老板问道:“有猴吗?”
老板摇摇头,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道:“平时有,现在货源很缺,外地人都不向广州送货了。”
贾七一打量了摊位几眼,只有几条蛇和一笼老鼠。他甩手要走,老板赶紧揪住贾七一:“老总,我们这里有穿山甲。”说着,他用脚把摊位下面的一个铁笼子钩了出来,笼中果然有两只无精打采的穿山甲。
贾七一不喜欢吃这种看起来不干净的动物,他皱着眉道:“听说穿山甲肚子里有寄生虫,我就想买猴。”
“主要是没有货源,反正整个市场都没有,不信你自己找。”突然老板灵机一动,再次揪住贾七一:“老总,这东西与猴子差不多,你看看。”说着,他指了指摊位后面。
贾七一终于有了兴趣,他想看看这个狡猾的家伙还藏了些什么。于是跟着老板来到摊位后面,老板提起几块脏糊糊的彩色帆布,露出两只竹筐。贾七一往筐里一看,果然是两只猴子一样的东西。尖嘴、黑毛、花脸、短尾巴,大约有京巴狗那么大,它机警地盯着老板和贾七一,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这是什么?”贾七一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果子狸。您看看,跟猴子差不多的。绝对是野生的,广州附近的山里全有。而且这东西是吃肉的,吃肉的野兽都是很金贵的。老总,果子狸比猴子有灵气,我听说,这东西是明目的,吃了它,晚上出门也能看见东西。”老板诚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真的?”贾七一直想乐,那不真成狸猫啦。但想起中午的遭遇,贾七一立刻笑不出来了。
“真的,很管用的。”老板依旧很诚恳。
“多少钱?”
“不贵,现在生意不好做,您出三百块就成。”
贾七一当下付了钱,老板为他准备了一只布袋子,然后拎起果子狸脖上的硬毛,甩手将他扔进袋子里。
贾七一提袋子时,觉得果子狸正拼命地向上蹿。他管不了那么多,出门找到刚才的出租车:“去你说的加工点。”
司机说的加工点就是一家小饭店,贾七一本想亲自动手,但大师傅怕他手脚不够麻利。于是他决定在旁边参观,看看果子狸到底是怎么死的。
加工点的大师傅是老手了,很有点庖丁的风度。只见他一把揪住果子狸脖后的硬毛,另一手举一把牛耳尖刀,口中解释道:“杀果子狸和杀狗一样,要先放血,否则味道不好。”
“不对,我的延吉见过他们杀狗,人家用水把狗闷死。他们说,狗要是被放了血,元气就跑出去了,滋补作用也就没了。”贾七一道。
“那是北方的吃法,是不对的。我们广东人饲养专门食用的香狗,已经吃了一千多年了,难道还有错?”大师傅的刀子越举越高。
贾七一哈哈干笑两声:“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
大师傅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贾七一清楚果子狸不能痛痛快快地死,但黄毛猴的嚎叫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此时果子狸面部表情同样紧张,四条腿一个劲地乱刨。贾七一明白,这东西也不会太老实的。于是紧张地问:“这东西叫唤起来,是不是特别难听?”
“难听,和死孩子一样。”大师傅道。
“能不能让它不叫唤?”
大师傅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道:“好办,把它的喉管割破了,这畜生就再也叫不出声来啦!”说着,刀光一闪,果子狸脖子上立刻出现了浅浅的一道殷红,它本能地挣扎、嚎叫,却光张嘴不出声,连它自己都觉得奇怪,变换了几个角度,嗓子里依然发不出一点儿动静,只有气流的声音。
大师傅得意地腆起胸脯道:“够准吧!”
贾七一本想夸奖他几句,但忽然觉得听说过这种招术,而且还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的,那事好象与一个凄惨的女人有关。
她因为说了些真话被当权者抓起来了,在被处决前,要杀人的人担心她说出些真相,于是把她的猴管割断了。后来这个女人成了烈士,这些年没人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了,因为她和那段历史一起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