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换了老婆,得了非典,在这一带贾家是大的不能再大了。所以贾七一出院后就老实了,他和刘小灵塌塌实实地过日子,再不敢惹是生非了,主要是老妈受不了刺激。但事情就是这样,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挡都挡住不住。
贾七一是老实了,不敢折腾了,但贾六六呢?贾七七呢?说实话贾家这个个孩子都挺不省心的。前文中,我们已经说过了,贾六六的女儿豆豆不到七岁就长了青春痘,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其实在贾七一住院时,贾六六就开始给孩子看病了,这种病是耽误不得的,一旦任其发展,孩子就给毁了。但贾六六是作家,为了挣钱天天在家里写字。所以每月带豆豆去打针的任务就交到了慧芳手里,一针七百五,一个月打两针,这一来慧芳是真心疼啊!
据说全世界有六十多亿人,六十多个亿是6的后面加上000000000,听起来可挺吓人的。当然如果仅仅是六十多亿只蚂蚁的话倒也算不得什么,几车开水就全报销了。可如果换成六十多亿只大象或者鲸鱼,那咱们这颗星球就成肉球喽,怎么琢磨起来都挺壮观的。
但这世界上却偏偏有着六十亿多个人,嘿嘿,于是所有的麻烦都爬来了,所有的丑恶都滋生了。
人这个东西讨厌到极点了,他既不能小巧到有个土洞就能塞个万八千的,又不能环保到吃点儿嫩草就满足。可这个物种是最能生事的,吃得饱吃不饱都要生出些事端来。
他们本来在树林里活得好好的,却非要建造出牢笼般拥挤庞大的城市,非要在地球上玩儿出几百个国家,几千个种族,几万个行政区划来,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五行八做、七十二行,而且还要人雇人,人骗人,人杀人,似乎非如此不可。无论是大象、蚂蚁都没动过这个心思,可人类却乐此不疲。最可气的是,人类还非要去太空不可,去月球不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可不,如今中国的航天又热起来了,到处都是身穿太空服手举牛奶、内衣、袜子、马桶盖的靓男美女。他们占据了所有公共汽车站,所有厕所顶上的广告牌,大有中国人集体上太空的劲头。
慧芳天天行走在人们高涨的热情中,可她并不关心这个,她关心的是堵车问题,是自己什么时候能到家。
她是六点钟上的公共汽车,现在快七点了,蜂群似的车队依然望不到尽头。小女儿豆豆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口水流了一下巴。慧芳真怕她睡迷瞪喽,不时地给豆豆变换变换睡觉的姿势。
此时前面座位上的两个男人依旧谈兴正浓,刚才两人谈的是中国人如何开发月球,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去火星了,要把中国国旗插上火星的珠穆朗玛上去。
慧芳觉得他们很无聊,连堵车问题解决不了,去火星上干什么?难道要把交通堵塞带到太空去吗?
慧芳是贾六六的老婆,两人已经做了九年多夫妻,现在她烦透了所有男人,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想狂。
前些天贾六六都乐疯了,因为中国人第一次登上了太空,中国的飞船还示威似的在太空中留了半截。其实慧芳也高兴,但她的兴奋是很有节制的,上太空与普通人的生活终归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但男人不一样,男人总容易把国家、民族与自己的荣辱联系在一起,时不时地迸发些民族狂热出来。
比如贾六六吧,他在家整整看了一天的电视转播,宇航员一落地,贾六六就指着东方叫道:“美什么呀?你们牛什么呀?你们不是以为自己先进吗?有本事你们也把自己的宇航员送上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然后他的手指尖立刻转向西边:“你们也别美,美国鬼子,你们的航天飞机炸了,一时半会儿的,你们是上不去了。”
当时慧芳差点昏过去,中国的宇航员上天难道是为了跟日本人、美国人赌气吗?但贾六六却真是这么认为的,他是个十足的民族主义者。他称“日本”一定要加上帝国主义,称“美国人”时,必须称鬼子。
有一次慧芳询问原因,贾六六道:“你试试舌头,日本帝国主义,这几字一口气就能出去,那是天然的后缀。要说日本鬼子,舌头就得半道儿拐弯,说美帝国主义就不行,说着不顺口,说美国鬼子就顺多了。所以日本一定要和帝国主义挂钩,美国人必然是鬼子。”
此时前面的两个男人又开始讨论起,中国几时制造航空母舰了,而且越聊越上瘾,声调也涨潮般一轮高过一轮。
车在颠簸,慧芳被吵得头晕脑涨,一个劲想吐,就跟晕船似的。终于到站了,老天爷总算开眼啦!这两人真的下车了。
慧芳也登岸了。她真是庆幸,幸亏贾六六不在,他要是坐在旁边,搞不好就能和这二个吵人的家伙交上了朋友,那得多烦呢!
慧芳的手机响了,是贾六六打来的。原来他已经在车站等她们了,慧芳说堵车严重,让他再坚守半个小时。手机铃声同样惊醒了豆豆,她迷迷糊糊地注视着窗外,搞不清自己在哪儿。
豆豆今年七岁,幸福的孩子都差不多,而命苦的孩子总是千差万别的。豆豆也命苦,才七岁就要长青春痘了,据说是吃得太好了。医生说,垃圾食品中的激素成分过高,刺激了孩子的发育潜能,美国孩子的早熟与此有关,现在轮到中国孩子了。
为了让孩子恢复正常,贾六六一家不得不每月拿出一千五百块来,给豆豆治病,实际上就是打两针,据说能平衡激素分泌。
今天慧芳就是带她去打针的,于是娘俩被堵在路上,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听那两个傻老爷们儿侃大山。
豆豆睡醒一觉,精神来了,一个劲地左顾右盼。由于公共汽车走得太慢,路边的垃圾筒里有什么都看得非常清楚。
忽然豆豆指着车下道:“妈妈,她们为什么抱在一起呀?”
慧芳也看见了,路边,两个十六七岁的女中学生亲热地抱在一起,互相咬着耳朵,时不时地哈哈笑上几声。
慧芳觉得很别扭,口中却不得不道:“人家关系好呗,说悄悄话呢。”
豆豆很不满意:“那她们在说什么呀?”
“说学习的事呢?”慧芳顺口胡编。
“那说学习的事也不一定要抱着说呀?”豆豆瞪着雪亮的眼睛,似乎要冲下去把那两个女学生拉开。
“她们怕别人听见,吵了别人不礼貌。”慧芳狠狠跺了跺脚,嘿!公共汽车竟真的开出了十几米,总算把女学生落在后面了。
豆豆拼命扭着脑袋,追随着女学生的身影:“那,那她们也不应该抱在一起呀,应该是男生和女生抱在一起才对呀!”
“这是谁跟你说的?”慧芳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自己和贾六六亲热时,被这个小东西看见啦?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的。
“电视剧上都是这样啊!”豆豆理直气壮。
慧芳大出了口气,接着又恨上电视台了,天天演那些破玩意儿,他们也不嫌烦吗?慧芳只得无奈地说:“两个女同学关系特别好,也应该这样啊,谁说两个女的不能抱在一起的?谁说……”慧芳越说越没底气了,再说下去就等于对孩子进行同姓恋的早期教育了。
此时慧芳才感到贾六六存在的意义是何等重大,他是作家,肯定能编出不少美妙的瞎话来,准能把豆豆哄骗过去,自己怎么就不行呢?
谢天谢地,公共汽车又开动了,豆豆再也看不见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女学生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慧芳指着路边一家饭馆的招牌道:“咱豆豆都快上二年级了,认识那三个字吗?给妈妈念念。”
“小,小……”豆豆明显只认识一个字,但她不服输,咬着小槽牙道:“是小饭馆!保证是小饭馆。”
“小肥羊!”慧芳恶狠狠地叫道。顷刻间,她又恨上贾六六了,看来豆豆早晚会继承他的作家衣钵,从小她就爱胡编。
“是小肥羊啊!”豆豆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马上就恢复了本性:“那为什么不叫大肥羊呢?”
“小肥羊好吃,小肥羊肉嫩。”
“那为什么小肥羊肉嫩呢?”
“因为它小,因为小的东西就嫩。”慧芳马上觉得不对,石头子也挺小的,却不见得嫩。她决定转移豆豆的注意力,抡开舌头道:“小肥羊长得最可爱了,妈妈明天就给你买一只布艺小肥羊,放在枕头边,好不好?”慧芳使劲跺脚,公共汽车又开出半站地。
豆豆被慧芳的一顿浑话说糊涂了,她愣愣地望着窗外,回味着妈妈的谎言。忽然豆豆又看见新鲜事了,她惊喜地叫道:“妈妈,那个男的头上为什么要包着白布呀?”
果然,慧芳看见路边走着个头裹纱布的男子,他昂首阔步,双手叉腰地在站台上来回溜达,瞧这样子,似乎脑袋上顶着的窟窿是用钻石砸出来的。慧芳应付道:“他的头破了?”
“他的头是怎么破的呀?”豆豆又开始刨根问底了。
“他是贼,被警察叔叔打的。”慧芳自己都快笑出来,真解恨!似乎那小子的确是个贼。
“那警察叔叔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他,他还没偷到东西呢?”慧芳道。
此时车厢里传出一阵哄笑,所有乘客都被这娘俩逗晕了,不少人嘻嘻哈哈地夸豆豆聪明,凭这份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将来保证能进科学院。
豆豆被大家鼓励得热血翻涌,眼睛更不够用了。此时汽车已经开到了永定门火车站,背着大包、四处涌动的民工是这一带特有的风景。豆豆又开始难为慧芳了:“妈妈,他们为什么背着大包啊?”
“他们是民工,是工地上干活的。”慧芳无可奈何。还好,就剩两站地了,赶紧把这个贫嘴的丫头交给贾六六。
“那他们是哪个工地的呀?在工地干活苦不苦呀?”豆豆在乘客的鼓励下,已经有点儿神经了。
“你自己下去问吧。”慧芳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豆豆望着车下的滚滚人流,终于胆怯了:“那,那还是算了吧。”
乘客们立刻笑晕了几个,慧芳却气得脸色煞白。
总算快到站了,远远的慧芳就看见贾六六正大狗熊似的,在站台上做阔胸运动呢。这两年贾六六成了文化人,体力活动日渐减少,但贾六六懂得见缝插针,把接送娘俩的时间全利用上了。
慧芳嘴里不说,但心里真是挺钦佩这小子的,贾六六有股子狠劲儿,说干就干,而且能坚持不懈。就说锻炼身体的这个事吧,贾六六两年前说自己该锻炼了,慧芳根本没当回事,可这小子居然神经病似的在车站锻炼了两年,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
有一次她和豆豆在路上的时间太长了,贾六六连续做了一百个蹲起,依然不见公共汽车的踪影,于是就接着做,等慧芳赶到时,贾六六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再拿他写小说来说吧,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贾六六大脑受刺激了,可他不信邪,硬是坚持了下来。最终他爬上了作家的小岛,还在小岛上划定了一块地盘,如今贾六六的名字是全家人无上的光荣。
慧芳领着孩子下车,一见面就指着贾六六的破大衣道:“你怎么把这件破衣裳穿上啦?这是大前年买的,都磨出毛边来啦?”
“怎么啦?没坏呀。”贾六六大是奇怪,他随便在衣服上拍打了几把:“真没坏呀?”
“这件破衣服只能捐给灾民,你看看,领子都起毛了,袖子都抹亮了。”慧芳怒其不争地摇着头。
“没坏就先穿着,你愿意捐就拿走呗。”贾六六满不在乎。
“我告诉你呀,别老穿咱家以前的破衣服了,你现在是作家。”
“作家?作家怎么了,作家拿手走道?不就是穿了件旧衣服吗?”贾六六领起豆豆先走了。
慧芳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你穿得乱七八糟没事,可人家就骂我虐待你,你妈说过:爷们儿前面走,带着媳妇的手。”
贾六六刚要说什么,却见豆豆拧着眉毛道:“妈妈,为什么爷们儿前面走带着媳妇的狗啊?”
贾六六哈哈大笑,慧芳却怒道:“你都贫一路了,不会少说两句吗?随谁不好?贫嘴劲儿跟你叔一模一样。”
豆豆的叔儿是贾七一,以贫嘴、贪嘴见长,说起话来舌头总挂在脑门上,吃起东西来,舌头满桌子打转。
贾六六拉了拉豆豆,爷俩加快了脚步。再转个弯就看见他们家那栋楼了,可贾六六和豆豆却在拐弯处,突然停了下来。慧芳紧走两步才发现街角跪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大约十来岁,小肩膀上的骨头几乎把棉衣刺穿了。少年神色暗淡地跪在那儿,地面上写满了粉笔字。
慧芳揪住贾六六道:“快走吧,满街都是这样的。”
贾六六却没动地方,他指着路面上的粉笔字道:“这孩子的字写得不错。”
慧芳又看了看那少年,他低垂着眼皮,耷拉着肩膀,皴冽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关节处肿得如十个小土豆,似乎稍微一动,两只手就会散了架。慧芳小心地揪住豆豆的后脖领子,好象一撒手,弄不好豆豆会和少年跪在一处。
慧芳不是个麻木的人,此刻她真为豆豆感到庆幸,这两孩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豆豆的命挺不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