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六六夫妇领着刘小灵二人来到超然的驻地,远远的就看见超然家正在冒烟,估计是生炉子呢。贾六六去敲门,是超然开的,屋里一阵白烟喷了出来,将众人熏出去老远。
刘小灵定定神,往屋里一打量,眼睛立刻就开花了,泪水汩汩而出。她实在想不出,人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这时烟雾散尽,一个精瘦精瘦的女人从屋里把头探了出来,那双精光闪亮的眼睛逼视着大家,似乎要从每人脸上挖下块肉来。四人中除了贾六六外,大家都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但三人都不傻,立刻明白这人肯定是超然的母亲。
刘小灵刚要上前问话,超母便张开双臂,缩在床上惊叫起来:“你们是超佳派来的,你们是超佳的人,你们早和超佳串通一气了,你们是不是老和他胡搞?我告诉你们,不许你们把超然带走。全是没了良心的,全没良心!”说着,她揪住超然的衣角,一个劲往床上拽。
超然指着贾六六叫道:“妈,他是贾叔叔,昨天帮咱们交过房租的。”然后他也转过头对贾六六道:“超佳是我爸,他不要我们了。”
大家苦笑一声,这名字真够神的,抄家(超佳)!怪不得这么王道呢。而慧芳和刘小灵却多了一层心思,估计这女人的老公也不怎么样?难道真有本事勾引那么多女人?
“耗子给老鼠拜年,没安好心,全都没安好心!出去,快出去。”超母继续着神经质的表演。
大家险些笑出声来,应该黄鼠狼给鸡拜年呀?怎么成耗子了?大家转念一想仍觉得不对,耗子给老鼠拜年,那不是一码事吗?
贾六六摇了摇头向超然介绍道:“超然,这位是刘阿姨,是报社的,你们愿意把你们家的状况写到报纸上去吗?”
超然看看大家,又向床上看了一眼。此时超母已经用被子捂住的脑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小灵赶紧道:“超然,别难为情,让全北京的人都看看你们家的状况,动员好心人来帮助你们。那样你就能上学了,而且——”刘小灵瞟了超母一眼,没说下去。
“是,我妈有病,应该给他看病。”超然的确比同年龄的孩子成熟多了,而且异常地冷静。
“对,你愿意吗?你要是愿意,明天记者就来采访你。”刘小灵尽量把语调放得温柔些。
“不在我家采访行吗?我怕我妈把事情搞砸了。”超然道。
“行。”刘小灵叹息着看了看贾七一,贾七一赶紧把几个快餐盒递了过去,这是他们在饭馆里专门为超然娘俩要的。
超然接给餐盒,然后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个躬。
众人离开超然的住所,走出了几百米竟没人开口。
刘小灵忽然问:“超然真是十二岁吗?”
“我看过身份证,还不到十二岁呢。”贾六六道。
“一般的孩子二十岁也不会这么成熟,真难为他了。”
贾六六叮嘱着刘小灵道:“这就是生活,什么样的时候造就什么样的人。超然的事,我就交给你了?”
“明天,不,我今天晚上就给小赵打电话。”刘小灵皱着眉,表情苦涩。
贾六六看了看手机:“好,下午四点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几人刚要分手,贾七一忽然道:“最好让小赵问清楚点儿,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对劲儿啊。”
“哪儿不对劲?”刘小灵问。
“说不出来,可我觉得这孩子太成熟了,成熟得有点假了。”贾七一道。
“饿你一个礼拜,你比六十岁的都成熟。”贾六六哼了一声。
“是,你们都是要救人于水火的大善人,等你们都死啦,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刻在你们的墓碑上。”贾七一知道刘小灵不会放过自己,抬腿就跑。
刘小灵恼怒地随后追赶,众人也就此分手了。
慧芳一心琢磨着表弟的晚饭问题,估计中午做的饭估计早就凉了。在路上她连问了贾六六好几次,晚上想吃什么。
贾六六没好气地说:“家里吃什么你表弟就吃什么,难道让我天天请他吃烤鸭?他牙长齐了吗?”
“你这人说话真难听,他好不好的也是我表弟呀。”慧芳不满。
“随便,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可告诉你,今天晚上绝对不许他动我的电脑。我电脑里的文件可是咱们吃饭的本钱,他要是把电脑弄坏喽,我,我……”贾六六想说两句狠话,却又说不出口。
“你活劈了他?”慧芳挑着眉毛问。
“反正是不能动。”贾六六气急败坏地说。
“不能就不能动,我跟他说一声就完啦。”
“但愿你表弟听你的。”贾六六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二人刚走进楼群,就见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楼下围成了一个大圈儿,鸡一嘴鸭地胡侃呢,由于说话的人太多,一时也听不出他们在聊什么。贾六六虽然觉得有点儿怪,但并没往心里去,这些人常在楼下聊些家长里短,大多数家庭矛盾与他们的嘴有关。
二人正准备从她们身边绕过去,没想到有个老太太突然揪住贾六六的袖子:“你是住302吧?”
贾六六和慧芳同时点头。
老太太的嘴顷刻间就鼓了起来,跟塞了个香瓜手榴弹似的。她惊恐地嚷嚷起来:“你们家没关好窗户吧?进贼啦,刚让警察抓走,赶紧回去看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真的?”慧芳大惊。
“可不是真的!”又有个老头喊了起来,整个楼群里都出现了回声。“就那个贼可真有两把刷子,头朝下就敢从三楼阳台上往下爬,都快练成飞檐走壁了。幸亏片儿警从这路过,要不早就跑啦。”
“我说,这飞檐走壁的都是脚底板长着红毛的,还行,那个贼岁数不大,要是等红毛长成了形就能飞了,警察都抓不着啦?……”又一个老头叫起来。
贾六六担心自己的电脑,揪住慧芳三步并一步地往楼上跑,慧芳边跑边埋怨他:“昨天晚上你把表弟当成贼啦,今儿倒好,贼真来了。”
贾六六气得脑袋发蒙,照慧芳这个逻辑,贼是自己招来的。他顾不上跟慧芳斗嘴,冲进家门先查看了一下装存折的柜子,存折都在。然后又翻出了所有的小说手稿,手稿也都没丢,最后贾六六又把自己积攒了几十年的邮票找了出来,邮票也没被动过。最后贾六六的眼睛落在电脑上,怪呀,电脑也原封没动。
此时慧芳已经拉开了装现金的抽屉,家里现金并不多,慧芳前后点了两遍,哽咽着道:“少了三百块,这是咱们订明年邮票的钱。”
此时居委会主任跑了上来,站在门口叫道:“小贾,你回来啦?派出所来电话啦,叫你们马上去一趟。”
贾六六夫妇托主任帮忙照看家,然后又赶紧往派出所跑。可能腿部肌肉的剧烈运动提升了大脑思考能力,跑到半路贾六六忽然有所感悟,他放慢了速度问慧芳:“就少了三百块?”
“可不,一共是九百块,现在只剩六百了。你说这贼胆子也真够大的,大白天的就敢爬阳台,他就不怕让人家看见?”慧芳气愤地说。
“这贼不坏,还挺仁义的,人家才拿走了三百块,你说他干嘛不全拿走啊?”贾六六站在原地不动。此时他突然觉得这事太滑稽了,难道来家里偷东西的是个智商不到60的傻贼?
“对呀!”慧芳使劲点头。“对呀,我表弟哪儿去了?他一直在家呀?”
“咱出门的时候,留钥匙了吗?”
“我怕他再去网吧,把门反锁上了。”慧芳道。
贾六六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看呀,这个偷钱的和爬阳台的傻贼,八成是你表弟。”
“我表弟怎么能偷咱家的钱呢?”慧芳不敢相信。
“听说去年你妈给了他二百块压岁钱,你表弟嫌少,还甩脸子给你妈看?”贾六六问。
“是啊!”慧芳记得这事。
这消息还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呢,当时贾六六对表弟的人品大是不满。慧芳只得解释说,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吗?不懂事也情有可缘。贾六六的回答让慧芳难过了好几天,他撇着嘴道:三岁看大,六岁看老,人在几岁的时候就定型了,你那个表弟天生就不是什么好鸟。
那次慧芳差点和贾六六翻脸,计划生育了,舅舅就这一个儿子,娇惯一点儿是可以理解的,用不着把人家和鸟画上等号,而且还不是好鸟。如今贾六六再次提起这事,慧芳自然明白,贾六六的潜台词就是,你表弟根本就不是好东西,早晚得进监狱。
二人急匆匆来到派出所,接待处的小警察正在电脑上玩儿拱猪呢。
慧芳趴在窗口,慌张地问道:“警察同志,我表弟在吗?”
“你表弟是谁呀?”小警察的眼睛根本没离开屏幕。
“就是你们刚抓进来的那个,六号楼302的,爬阳台的。”慧芳急道。
“是你表弟呀?来领人吧?没戏啦,晚上就送分局。”小警察哈哈笑了起来,眼睛依然扫着屏幕上。“你表弟够能耐的?平时不好好管教,现在该后悔啦吧?大白天的就敢爬人家阳台,岁数不大就偷东西,多大胆子?怎么着也得拘留。”
慧芳忽然觉得不应该无端地怀疑表弟,万一要不是他呢。于是改问道:“同志,那个小偷什么样啊?”
“什么样儿?样儿大了,十几岁的孩子,两条腿中间是个洞,能溜狗玩儿。就这样的半残还想偷东西呢,先把腿捋直了再说吧。”小警察又哈哈笑起来。
这次慧芳的心终于凉了,看样子真是表弟,她茫然地看着贾六六,一时间没了主意。
贾六六的嘴瞥上了耳根子,但他不能不管,闷声闷气地说:“我们就六号楼302的,爬阳台的是我们的表弟,一直住我们家的。你们错把他当贼了,这里面有误会。”
“真的。”小警察不得不严肃起来,他看了审讯室的门一眼,犹豫着道:“你真是302的户主?”
“有身份证。”贾六六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小警察看了身份证,忽然又来了火,蛮横地质问道:“那你表弟吃多啦,大白天的爬什么阳台呀?”
贾六六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知道表弟干嘛要爬阳台。
没想到,警察的一顿抢白把慧芳的无名火钩了起来,慧芳怒道:“我们家表弟爬我们家阳台玩儿,犯法吗?你这警察怎么这样啊?三个代表是怎么学的?群众的利益无小事,你知道不知道?从我们一进门你就玩儿电脑,这是派出所,不是游戏厅。你还说什么我表弟的两条腿中间能溜狗,你什么意思你?你警号呢,让我看看你的警号,我投诉你。过来,让我看看警号。”
小警察意识到事态严重了,双手捂着胸前的警号,苦着脸央告道:“大姐大姐,我小,我前年才毕业,境界不高。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可谁知道爬你们家阳台的是你们家表弟呀?我们这也是秉公办事啊。得得得,我嘴不好,回家让我女朋友抽我嘴巴。”
慧芳得理不饶人,死活不松口:“我不是你大姐,我是来处理问题的当事人。把你警号告诉我,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找你们所长去。”
小警察快哭了:“您要是投诉,我这月奖金就没了,三次投诉,我这个警察就当不成了。大姐,我从小就喜欢抓人玩儿,您不能害我呀?咱有话好好说,赶紧解决问题还不行……”
双方争逐渐升级了,小警察眼看就要钻桌子下面去了。
此时审讯室的门开了,有个中年警察走出来,贾六六偷眼一眼,表弟就坐在审讯室角落里。
表弟也看见慧芳了,跟见了救星似的跳起来:“表姐表姐,他们不信我,快把我弄出去。”
中年警察疑惑地看着贾六六夫妇,小警察刚才得罪了慧芳,赶紧替他们解释道:“老许,这两位是302的户主,里面那个罗圈腿,不,不不,就那个腿那样的孩子。”小警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儿。“那孩子是他们家的表弟。”
中年警察回头看了看表弟,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他真是你们的表弟?”
“真是。”贾六六怕慧芳的怒火烧到老警察身上,自告奋勇地冲到了前面。
“那,那他干嘛爬阳台?”中年警察嘬了嘬牙花子。
“我们出去的时候把门反锁上了,没给他留钥匙。”贾六六道。
中年警察向屋里挥了挥手:“你出来。”表弟蔫头耷拉脑地走出来,中年警察无奈地说:“你听着,没钥匙就等你表哥回来,爬阳台危险不危险啊?你这孩子,没有钥匙就爬阳台,没给你留晚饭,你还不得吃桌子?哎呦喂!”说着,中年警察转向了贾六六:“那什么,他表哥……”
“我不是他表哥,我是他表姐夫。”贾六六没好气地说。
“甭管你是他表什么,好好教育教育你表弟,有什么急事非要爬阳台啊?现在已经年底啦,到处都是贼,这一带的警力本来就不够使,为你们这事整整耽误了我半天。行了行了。”中年警察看到贾六六要说什么,马上紧摇双手。“您别说什么,赶紧带走。”
贾六六拽狗似的揪住表弟的衣袖,猛然将他拉了出去,表弟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跑出派出所。
慧芳向中年警察道了声谢,马上追了出去。她担心贾六六跟表弟动手。
贾六六当然不会打人,在街上打人有损作家身份。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猛走,到家时表弟已经累得四脖子汗流了。
回到家,慧芳准备晚饭,贾六六把书房里的电脑搬进卧室,然后给老妈打了电话,告诉老妈家中有事,豆豆就先住她那儿了。老妈知道儿子忙,可能又要写什么大作品了,自然当仁不让。然后贾六六进了厨房,和慧芳一起忙活。表弟见没人理自己,只得在书房里独自玩起了扑克,跟电脑里的空挡接龙差不多。这小子可能有多动症,手舞足蹈、念念有辞,颇是讨厌。
慧芳把饭桌摆好了,三人闷头吃饭。吃到一半,贾六六实在憋不住了,他恶狠狠地冲表弟张开手道:“拿来!”
表弟不名所以地看了看慧芳,慧芳也不明白贾六六要什么,赶紧道:“什么东西呀?”
“三百块钱!”贾六六的声音尖锐得跟磨刀似的。
慧芳叹息一声,转头问表弟道:“你拿钱干什么?没钱花不回跟表姐要吗?还爬阳台,万一掉下去,我怎么跟你爸他们交代呀。”
表弟翻着眼珠不说话,贾六六怒不可扼地拍了下桌子:“嘿,你还挺不服气?一天的功夫,你闹出多少事来?先把你表姐和豆豆扔在公园,自己去网吧。然后又偷着拿钱,爬阳台玩儿。我和你表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啊?真应该带你去看看超然,人家那孩子多懂事,你比人家还大几岁呢……”
“我拿的是我表姐的钱,碍你什么事啦?”表弟一句话将贾六六闷了回去。
慧芳怕贾六六真急了眼,马上道:“表姐的钱也是表姐夫的钱呀?表姐不是抠门,但你拿这钱是干什么去呀?”
“我要出走,我坐火车去保屁。我早在网上查清楚了,欠我爸钱的那家公司在保屁的东风西路上。我瞅个机会,把他们经理的儿子绑喽,我看他们给不给钱。”表弟左手往腰里一摸,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立在二人面前,他“啪”的一声,把菜刀拍在桌面上。
贾六六和慧芳同时“啊”了一声,贾六六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家里库存的菜刀,一直没舍得用,原来被他翻了出来。贾六六一把将菜刀抢了过来,惊叫道:“你一十五的孩子,人家一脚就把你踹飞喽,绑谁呀你?”
表弟轻蔑地瞥了贾六六一眼:“我练过功夫,你这样的,不行。看见没有,警察审了我半个钟头,硬是没把我怎么样。”
贾六六气得直晃脑袋,心道,人家拿你当残废,根本没放在眼里。
此时慧芳真害怕了,她揪住表弟的手道:“兄弟,那是大人的事,你可千万别往里掺乎。人家要是报了警,你就是绑匪啦,逮着你就得判刑。虽说你不够岁数,一样是把前途毁了。”
“敢?他要是敢报警,我就撕票,让那个经理断子绝孙。”说着,表弟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纸墨镜,酷像十足地挂在鼻子头上。
“你他妈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贾六六顾不得别的,连舅妈都骂上了。
慧芳横他一眼,接着道:“撕票!撕票就是杀人,该判死刑了。”
“完了事我去少林寺,我当和尚去。”表弟十分得意地挥了挥拳头,原来他早把退路想好了。
“少林寺也是中国的地方,你以为当了和尚,警察就不抓你啦。”贾六六一直看不起表弟,认为这孩子过分自私,全然不替别人着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表弟终归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天真得很呢。
“那我就去美国,听说去美国的都是犯了法混不下去的人。”表弟又给自己找了条出路。
“嘿嘿!”贾六六苦笑两声,表弟这话多少有些道理。犯了法就去美国,过些年再回来,没准就成爱国人士了。
“隔着海呢,你怎么去呀?”慧芳脸都绿了。
“反正有办法。”表弟似乎觉得自己的计划不错,居然端起贾六六的酒杯,美孜孜地喝了一口。
贾六六一把将他的墨镜抓了下来,指着慧芳道:“你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不出门,我看着他,我看他能去哪儿。有本事他就把我绑了票。”
表弟歪着眼不理他。
慧芳又想起个事:“兄弟,菜刀怎么没让警察搜了去?”
“他们根本没搜我,我当时就说我是你们的表弟,老警察可能早就信了。”表弟道。
“那为什么还审你呀?”慧芳不解。
“他向我打听,我这么大的孩子到底都喜欢什么,想干什么,琢磨什么,一直聊这事呢。”
贾六六和慧芳全明白了,估计中年警察家里也有个不听话的半大小子,正犯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