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美的办公大楼出来是下午四点半,距我进去,已过了一个半小时。
经过前台时,周雨逢抬头,冲我甜甜地一笑。
我也忍不住报以一个微笑。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的女职员却走过来,将一迭纸摔在周雨逢面前。
女职员说:“周雨逢你是不是猪脑袋?你看你自己复印的什么东西?乱七八糟,有头没尾!你能不能认真点,不要总是让我替你擦屁股?你以为公司请你,就是为了让你坐在这里让男人看的吗?……”
女职员的唾骂猝不及防,周雨逢显然被吓住,然后她嗫嚅着说:“对不起组长,我……”
组长继续发泄怒火:“真是够了!害我被主管骂得狗血淋头,你能不能干?不能干回家去让男人养着不好吗?跑这儿捣什么乱……”
周雨逢半句分辩不得,眼泪包在眼眶里,却拼命忍住。
“走开!”组长蛮横地推开她:“做这林黛玉的样儿给谁看?我又不是男人,不吃这一套……”
我走上前,敲了敲桌子。
组长和周雨逢同时抬头看着我。
我对组长说:“这位女士,亚美集团是国际化大公司,能否请您说话文雅一点,什么让男人看不让男人看的?作为她的上司,你这么说话合适吗?请你向这位小姐道歉!”
组长有些懵:“你……是谁?”
“放肆!”我语调严厉:“作为亚美集团的前台组,你们是公司的门脸,怎么对访客说话的?为什么不用礼貌用语?我将向客服部投诉,请报上你的工号!”
组长慌了:“对……对不起,我……”
周雨逢也呆呆地看着我。
我的语气缓合下来:“如果不希望我投诉,那么请向周小姐道歉,同事之间,更应该互相尊重不是吗?谁给你的权利,仗着资历老一点就欺负新人!”
组长顿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对着周雨逢说:“刚才是我态度不好,说话不合适,对不起。”
周雨逢赶紧摆手:“不,不,没关系的……”
她一边说,一边无助地看向我。
我笑笑:“组长诚心道歉了,你受着就是,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吧,只要我能帮的,就一定帮——这是我的号码。”
我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了一个号码推了过去。
周雨逢惶然地接了,反应片刻后,她赶紧从桌上的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女士,这是我们的名片,有什么事……您可以打这个电话,我能帮您的,一定效力。“
我笑笑,接过名片,转身走了。
我猜组长一定在心里骂我是神经病,下一步便是去打听我是谁。当然,除非谢蝶儿肯告诉她,否则她绝对猜不出我的身份,正因为猜不出来,所以她应该从此不敢再欺负周雨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挺身而出帮助那个年轻姑娘,可能无端地,就觉得和她投缘。她那么好看而纯净,是我的一个梦境。
和谢蝶儿的谈判没有过多纠缠,但也没谈出结果,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便离开了。
我的条件很简单:离婚可以,但沈戈必须净身出户,除此之外,一切条件免谈。
不然,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和林达业合伙捞的那一笔,让达辉药业净损失两千多万,亚美药业也搭上了十七间库房,这个损失,可比我当年的渎职罪严重多了。
沈戈做这件事的时候,本以为瞒我瞒得滴水不漏。但他忘了,自己的职业前途是谁手把手提携的。我虽离开职场,但天生敏感,他的一举一动,我都像患了强迫症般,必须要掌握。
当初洞悉了这件事,我也陷入纠结,因为作为一个普通的主妇,我期望自己的丈夫,至少是一个君子。
我希望他成功,是通过正常手段,所以总是利用自己的资源不余遗力地帮助他,为他通关铺路。但是他太心急了,特别是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发现自己的成就在众多事业辉煌的同窗中根本排不上号时,沮丧了许久。
接着便来了一个发横财的机会。达辉药业一直是亚美的老对手,林达业是达辉药业的创始人林达辉的胞弟,但作为老板的亲兄弟,他过得很憋屈,因为林达辉从不肯放权,也不肯给他股份,他干到老,也不过是哥哥的打工仔。于是这小子一不做二不休,联合了沈戈,以合作为名,租用了亚美的仓库用来存放药品,然而一场大火将存了药品的十七间仓库烧得干干净净,达辉的损失将近一个亿。
但其实,大火烧掉的并不是真正的药品,真正的药品早就被林达业转手倒卖了,大火吞噬的,不过是偷梁换柱的假药罢了,为了瞒过事故调查小组,假药做得十分逼真,包装盒铝箔纸药品说明书一应俱全,光是制作假药的成本,就达五百多万元。
沈戈所帮的忙,则是牺牲掉亚美的十七间仓库,这么大的事故,林达业不敢用自家的仓库,因为达辉的仓库管理制度异常严格,而沈戈租给他的是个备用仓库,还没正式启用,监控和管理都不完善,十分方便他们行事。
事成后,林达业主动引咎辞职,然后火速移民美国,去过他的逍遥日子了,沈戈也得到不低于两千万的辛苦费,这么多钱,足以抵偿他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到的扣掉当年年终奖和职务津贴的惩罚。
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无意中发现沈戈和林达业有来往。他们各为其主,并不是朋友,忽然来往,必然有古怪。
于是我暗暗调查,跟踪沈戈到了一个制作假药的黑作坊,然后在那里发现一堆可能印坏了废弃掉的药盒包装,上面清楚地标着达辉公司的LOGO。
再然后,亚美仓库失火,林达业忽然移民,沈戈换了一部一百多万的车,我的思路才豁然清晰。我偷偷去过失火的仓库,在现场取到烧毁的药盒残片,与我在假药作坊看到的包装一模一样。
我也知道沈戈打算将这件事深埋在岁月里,永不再有人提起。我曾想,他只是太渴望成功了,抛开这件事,他仍算一个君子。直到他自编自导了内裤事件,紧接着莫西里找上门来,用拙劣的演技将现实戳得鲜血淋淋。
沈戈当然想不到我会洞悉这个秘密,他从来就没打算与我分享。但以谢蝶儿今天的表现来看,谢蝶儿却是知道的。
这让我的心脏又一次剧疼。不管坏事还是好事,这个男人宁愿选择一个典型的狐狸精来分享,也不愿意告诉我。这五年来,他有一刻爱过我吗?
这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驱车一个小时去了郦山,那是我的老家,住着我独居的老母亲。
我很久才回来一趟,距离上一次,已经隔了三个月。
父亲离家多年沓无音讯,我与母亲一直关系紧张,她是那种强势的老太太,什么事都要按照她的规矩来,我也犟,母女俩说不了两句便要呛起来。
迟迟不生孩子这件事,更是我们持续了好几年的吵点,我听烦了,便尽量少回家。
停车,推开院门,叫了两声:“妈!妈!”
妈却没有应声,看来不在家。差不多是快吃晚饭的时间,难道又去邻居家串门了?
我自己进了屋,倒了杯水,正要坐下来喝,突然听到院里有响动,以为是妈回来了,于是走出去。
院门边站了一个老妇,却并不是母亲。她衣着邋遢,头发油腻,连鼻尖上都沾着灰尘,好象在外面流浪了许久。
我愣在廊下。
老妇开口了,声音沙哑:“能给我碗水喝么?”
我这才回过神,赶紧说:“好的,您等等。”
我回屋,端起刚才倒的那杯水,走出来递给老妇。
老妇站着接过水,看看杯子,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这是你平时用的杯子吧?不好糟蹋了的,给我纸杯就行。”
我说:“没关系的,您用吧!”
老妇这才不客气,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好象还不够。
我赶紧接过杯子,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我说:“要不您坐下歇歇吧,我看您挺累的。”
我搬了一把藤椅到廊下,示意她坐。
老妇坐了。
我想了想又说:“您需要洗把脸吗?”
不等老妇应答,我又打来些热水,从柜子里拿了张新毛巾,一块香皂递过去。经过饭厅的时候,顺便将桌上的一盘包子也端到廊下,一并给她。
老妇接过东西,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她沙着嗓子说:“闺女,你心真好。”
我笑笑。
老妇洗了脸,坐下吃包子。
为了不让她尴尬,我假装要忙别的事,想转身回屋。
老妇忽然在身后说:“闺女,你别走。”
我停下来看着她。
老妇也盯着我,半晌忽然问:“你祖籍湖南?”
我愣了,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老妇又问:“侗乡?”
我很惊奇:“您怎么知道?”
老妇不答,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我说:“不过我出生在这里,从小到大,并没有回过老家。”
“哦。“老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我会看相,给你看看。”
我笑了:“大妈不用了,我不信这些……”
老妇打断我,口气竟有些严厉:“快过来!”
我只好走过去。
老妇一把拽过我的手,仔细打量我的右手掌纹,看了片刻,神色凝重,又抓起我的左手,在掌心上比划。
我忍住笑,任由她装模作样地折腾。作为一个高学历的主妇,我不信命,更不信命能由人算出来,但老妇如此热心,我权当哄她个高兴。
老妇继续对着我的掌心比比划划,我忍不住调侃:“大妈,您看出什么来了?”
问了两遍,老妇都不答,自顾自比划。
我正觉得无趣,老妇忽然抬头,神情凝重:“闺女,你最近……有大灾啊!”
“哦。”我忍住笑:“那该如何解?”
老妇摇头:“无解。”
“是吗?”我说:“那就不解吧!生死有命,我认。”
老妇盯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认不认……命都是注定的。”她放开我的手,看看天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娘也该回来了吧?”
我一愣:“你认识我妈?”
老妇摇摇头:“我会算命,自然知道你有个娘,还知道你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