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达的宿舍里,我们三个呈半圆形坐着,周可达则坐在我们面前,目光威严地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
莫西里仍然十分嚣张,他指着郑飞说:“从这里出去,老子就打死你!”
他说:“敢动我女朋友,活腻歪了你!”
我喝斥他:“你闭嘴!”
莫西里恶狠狠地瞪着我:“给老子戴绿帽子你还有脸说话!你俩什么时候开始勾搭的,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住口!”周可达大喝一声。
莫西里闭嘴。
周可达说:“小西,郑飞打了你,我代表他向你道歉。”
我们几个都愣住。
莫西里的脸僵了僵:“周叔,您啥意思?我揍的是他,并没有冲着您来……”
周可达打断他:“事到如今,叔叔只好给你说实话。我希望你和雨逢断干净,后不要再有关系。”
莫西里愣住。
周可达继续说:“我希望雨逢和郑飞在一起。”
我讷讷地说:“爸……”
“你别插嘴。”周可达盯我一眼,又转向莫西里:“我知道你和雨逢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在我们大人看来,你们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但雨逢是个女孩子,她的青春耽误不起,小西,叔叔对不起你,你,不适合做我的女婿。”
莫西里看了看周可达,又看了看我,然后他嘎嘎地干笑两声。
他说:“这是干啥?最后通碟?不,这事不对,从根儿上就不对,周叔,我给你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周可达温和却坚决地说:“我代表我的女儿向你宣布,从今天起,你俩就不再有关系了。”
莫西里一下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他盯着我吼道:“你他妈说句话!”
我无言以对。
莫西里继续发彪:“这是搞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是旧社会的丫头吗?让你跟谁就跟谁?周雨逢,我叫你说句话听见没有!”
我舔了舔嘴唇,慎重地开口:“莫西里,我们不是说好,我们之间暂时不提那层关系么?所以你先回去吧,等有机会,我和你解释……”
“解释你个糖醋大鲤鱼!”莫西里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屋里每个人脸上,然后他踹开凳子,愤然拉开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一时沉默。
半晌,郑飞忽然开口,他说:“他一定很受伤,要不雨逢,你去安慰他一下?”
我抬头看他,这个男孩已经完全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仿佛刚才要拿砖头拍人脑门的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不必。”周可达说:“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这孩子还不定性,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时间不早了,郑飞,你送雨逢回去吧!”
郑飞刚要答应,我赶紧站起来,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等他们说话,我打开门匆匆走了。
屋里留下来的两个男人应该猜到,我是去找莫西里了,因为他走的时候那个眼神,就像在冰雪里冻裂的玻璃杯,裂纹丝丝可见,我不放心。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和莫西里之间发生什么,因为他和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亲眼看到他受伤,我还是于心不忍,我怕他出于愤怒跑去砸了谁家的店,只求有人把他揍一顿。这个人疯起来,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但我跑完一整条街,都没追上莫西里,深夜的大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街灯任性地拉长着路人的影子,玩着它们自得其乐的游戏。
然后,走完那条街,转一个弯,我就在一家大排档里发现了莫西里的身影。
他在吃面,一个人占据一张桌子,点了三碗面,分别是杂酱面排骨面和猪大肠面。
他平时的饭量,并没有这么大。
我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过去。
这时莫西里却忽然从桌边站起来,然后抄起桌上一碗面,径直朝旁边一桌男人走过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莫西里已经拿起面碗,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倒扣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脑门上。
男人大叫一声倒地,另外几个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竟没有做出反应。
然后倒地的男人爬起来,脑门上流汤滴水,已然一派热闹。
几个男人这才清醒过来,叫嚷着将莫西里围在中间。
莫西里退开两步,做出防守的姿势。
我赶紧冲过去,挡在莫西里面前,将他和那几个男人隔开。
我说:“对不起,他喝醉了,对不起……”
莫西里一把将我拨开。他说:“你走开。”
我扭头看他,他并没有醉,相反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冷傲得就像漫画里穷得吃不上饭仍然要顾着装逼的中二少年。
我一下就明白了,这家伙果然是存心想找人揍他一顿,不然在周可达那里受到的屈辱,他过不去。
“你闭嘴!”我喝道:“赶紧给人家道歉!”
然后我对那帮人说:“那位大哥应该烫到了吧?你们放心,我们会负责的,我们现在就送他去医院,好吗?”
“你走开!”莫西里重复一句,然后使劲将我拽得一个趄趔,然后他迎向那几个人:“不用废话,直接动手吧!”
几个男人互相看看,被这毫无道理的挑畔激怒了,嗷嗷叫着朝莫西里冲过来。
一场混战。
大排档里其他客人纷纷躲避。
然后莫西里被打趴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上去拉,也被像捉小鸡似的拎到了一边。
莫西里躺在地上,被踹得起不了身,身体蜷成一只大虾,然后那几个人还不解恨,搜了他的口袋,搜出一千二百块钱。
他们拿走了钱,作为那个被砸面碗男人的医药费。
我没有阻拦他们,现场也没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因为莫西里这种找死的节奏,让人无法同情。
那几个人走后,莫西里仍然躺在地上,像死过去了一般,我将他的脸扳过来,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悲伤,愤怒还是屈辱。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心里舒服点没有?如果觉得达到效果了就起来吧,地上凉。”
莫西里不动。
我又说:“如果我不跟过来,你今天会被人打死的信不信?”
“我只是在进行一种仪式。”莫西里忽然开口。
我愣住。
他说:“因为,这将是我的人生中最后一次挨打。”说完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试了试筋骨,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我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了他新租的房子。
为了培养他的气质,我给莫西里新租的房子,价格是我的四倍。它在一个新的小区里,有严格的安保措施和精致的园林规划,家具电器都是一线品牌。
但这有什么用,这个家伙仍然脏话连篇,碰见女朋友“劈腿”唯一的办法就是揍人,和被人揍。
他离精英,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莫西里用钥匙开门进去,我要跟进,他却用手把住门。
他说:“你别进来。”
“凭什么?”我说:“这是我租的房子。”
然后我挤进去,坐在沙发上,气鼓鼓地看着他。
他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扛不住了,嚷起来:“你不至于吧?平时多厚的脸皮,忽然就神经了!拜托你,揍了人,也挨了揍,就快点恢复正常!”
他仍然一言不发。
我站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脸:“要不,你和我吵一架吧,你平时不是挺会吵架的吗……”
莫西里身子不动,头一偏,躲开了我的手指,然后他盯着我,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容却让我心里一紧,因为他从来不会笑得这么碜人。
然后莫西里收住笑,他说:“我曾经以为看不惯我的人,都是****。”
他说:“直到现在才发现,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看不惯谁,除非那个人真的很失败。”
我试图活跃气氛,于是接口说:“你有这个觉悟我很欣慰……”
莫西里打断我:“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也不想听你调侃我。”
“喂!”我无奈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玻璃心?难道你真的要和我划清界限?我也不能左右我爸的态度,但我们之间早就超脱了男女朋友的关系,是另一层次的革命情谊不是吗?”
莫西里却不再听我说话,把住我的肩膀向后转,然后推我出门。
我挣扎着叫喊:“我妈那样羞辱你,你都没心没肺的过了,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莫西里不理睬,径直将我推出门外。
他说:“放心,你我之间的契约还在,我会认真履行的,但是从此以后,没有莫西里这个人了,我,叫蒋港生。”
门在我面前徐徐关上,然后我听见清脆的落锁声。
莫西里的玩世不恭来自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判断,那就是,很多东西在他这里是没有价值的,比如从小虐他到大的中年贵妇的凌辱和轻视。但是周可达不一样,周可达正直且公平,是最温厚的长者,连他都看不起他,这让莫西里受不了,特别是当着郑飞的面。
所以他实实在在地受伤了。
其实,这不过是压在我们关系上面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莫西里早就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掌控的周雨逢,除了一副皮囊,我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这晚我在莫西里门外站了许久,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摆脱了与莫西里的男女关系。
这让我觉得一阵轻松,但愿我的计划,会因此进行得更顺利些。
从莫西里家的小区出来,我站在路边等车。
一辆银灰色的车子滑到我面前停下,郑飞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他说:“上车。”
我站着没有动。
郑飞也不急躁,笃定地说:“我们去看看他。”
“谁?”我疑惑地问。
郑飞盯着我,停顿片刻,才轻轻吐出三个字:“周雨声。”
我看着他,直到他又说:“他现在的状况,正如你所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