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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说
小说3:一笑倾红颜(五)(六)
作者:白衣琴师白墨(QQ:793886125)
{五}:书笺墨字还留香,只是人已远
次'日一早,月诗南叩响了伶舟兰夏的房门。
他一夜没能安睡,只是在黎明时分躺了近半个时辰。他回想着山溪边险些落水的兰夏,从亭柱里盈盈走出来的兰夏,安然煮茶的兰夏,满脑子的兰夏。想得一向冷静如斯的月诗南对自己苦笑不得。
他合上眼那刻想着,就是她了。
所以天刚一亮,他就过来找伶舟兰夏。他从来就是个信念一定便会坚决走下去的主。只要认定,绝不放手。
而伶舟兰夏,就是他认定的人。
月诗南叩了半晌的门,屋里毫无动静。
眉头一皱,他用力推门进去。
干净的屋里陈设,整齐的被单,清冷的气息,无不显示着屋子主人离去已多时。
心里微微堵着,月诗南轻叹了一句:你终究走了,音信不留。
正待离开,有风从竹窗吹了进来,吹过一幕当屏风用的湘帘,带来熟悉清雅的兰香。
月诗南停住脚步,这个时辰,涵碧梅并未开的。哪来的香气?
他走过去,掀开湘帘,唇边有了一弯笑意。
这个姑娘啊,永远有最含蓄的表达。她怎么就不怕,他看不到呢。
月诗南捧起那盆精心用水土养着的涵碧梅,花枝上一朵朵小巧精致的兰花盈盈泛着青玉光泽,就如那个女子一样。
让月诗南眸光停留的是一张小书笺,一张别在其中两朵花萼上的小书笺。
那书笺小得不起眼,只有用蝇头小楷书写的几个字:
等我,或者来找我。
月诗南反复看着,然后,笑意加深。
在静待与追寻之间,我选后者。
半个月后。
兰刀寨。
黑色点苍蓝的阔大前堂上,寨里寨外所有山长级以上的人物聚了一堂。
今日是商讨关于灵山会武的事。
奇就奇在这里,半个月前江湖自诩正道的几个门派打着“灭邪以正世听”的旗号,猛烈围攻兰刀寨。
当是时,兰刀寨寨主伶舟刀正飘荡在外,无法回援。而少主也因青石坡一战功力耗损,正在休养。但眼见外敌攻势越见凶猛,有见败势,权衡之下,寨中的大长老马上传信给他们的少主。
后来在少主的坐镇下,奇计连袭、四方围击,他们寨才反败为胜。
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天一夜,他们对少主的卓绝才能愈加崇敬。
经这一战,他们兰刀寨与江湖所谓正派的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但两个时辰前,灵云门却派人送来了邀请函,写明了邀伶舟少主参加今届的灵山会武。
此事岂不古怪至极?
堂下论声纷纷,众口不一。有觉得疑惑的,有认为设诈的,也有破大骂的。热闹之极。
有一个儒生样的中年男子从位上站起,冲高座上的人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少主,他灵云门无段送来此帖,非奸即诈。此趟必定凶险,属下认为少主不宜去。”
他话音刚落,从人群里传来一个粗响的反对声音:“不去?不去那不是让那帮龟孙子看轻了俺们寨?少主,俺说得去。”一个粗眉铜眼,抗着开山斧的大汉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的话引来底下一群血气方刚的寨人一阵附议。
但,稍微年长的都在思虑,大部分人还是赞同前者的。
一个两鬓花白的老者朝上座一直不语的人拱了拱手,声如洪钟地道:“少主,宁军师说得有理啊。”
也是一片附议声。
众人意见不同,于是分成了两方,又开始争论。
都是热血人士,一言不合就想江湖规矩。有几人已经捋好了袖子。
眼见动口欲演变成动手,高座上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声音不大,但可以听出声音主人的不悦。几乎是同时,所有人收声并单膝跪地,大堂里静得连呼吸都若有若无。
等过一会儿,那个声音低低又空灵地再次传来:“人家敢来邀,我自然敢去。”
“可是少主……”
有几人还想再劝,马上因收到一道沉凝的视线而打住。
少主虽年轻,但凡她已经决定的事,是没有翻盘余地的。
宁军师几个当时缄默。
那个声音转而有些严厉地说:“都忘了寨规首条吗?任何时候,不得对同寨弟兄动手相向!都忘了是吗?”
底下一片静寂,两个刚刚激动到捋袖的年轻山长面色变白,忙以头抵地道:“少主,我们错了!”他们确实忘了这条规矩。这下惨了,少主最恨犯了这条的人。
“来人。”略嫌清冷的声音飘在大堂每个角落。
“在。”
“除去他们两个所有衔务,发到北山开渠。”
“是。”两人被带下去了。
底下无人敢求情,因为知道他们少主对此规很坚持。
“就这样。诸位可以散了。”
“属下等告辞。”
高座上的人坐着没动。
过了半晌,隔帘被拉开,露出一个蓝衣女子身影。
她负手背对着隔帘,云丝半挽,玉骨斜簪。
转过身来,她的双眸在灯光映称下,明亮光华。女子眉间浮着花印,在发丝间隐现,隐隐流转过一丝妖娆。
她的身后,有大朵的青玉色花朵在黑沉的墙上怒放。
{六}:客作欧府因恩义,心明黑白笑未语
东罗城,一处明秀庭园。正是夏末天气,荼蘼花开延了一季兴荣。
庭中有榭,榭中有人,人双对奕。
黄衣紫领的中年男子,灰眉烁目,指节苍劲分明的手举起白子,状如犹豫,忽地落下。棋盘发出清脆响声。
他看着盘上几乎被围困得毫无生路的黑子,对坐于对座的年轻男子说道:“满盘皆是白子,黑子零星难寻,看来白方是稳胜了。未知黑方焉得有反抗之力?”捋了把胡子。
对座男子一身月芽白袍,风神俊朗。闻言只一笑,提袖拈起一颗黑子,夹于示中两指间,若有所指地抬头向灰眉老者:“行棋路险,步步为营。子不在多,在精。未到最后,”他轻轻将指间白子落于一片黑子中,“未知分晓。”
覆于黑玉棋盘上的手,修长白晰。缓缓移开。
老者低头一看,见一子落下棋锋陡改,反把他白方围死。不由拍腿大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月公子好人才好魄力,换是常人,绝不敢走这着。老夫大意了,大意了。”
“欧大人承让了。只是于棋中,月某更多时候,冲动罢了。”温雅坐着的人,正是月诗南。
欧怀远听得他这样一说,拂手道:“公子此言过谦了。奕如人,月公子若不是心思明澈之人,又怎会行了这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欧怀远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的男子,他明明淡泊宁静,却处处能看出其卓绝不凡。在心底叹道,老了啊。
月诗南扫了棋盘一眼,淡笑:“大人说奕如人,莫不然说,时世如奕。”
欧怀远吩咐随侍撤下棋盘,正色对月诗南说:“老夫看公子乃罕见奇才,不知公子可愿为我等灭邪除恶出谋划策?此次灵山会武乃一绝佳扬名机会啊。”
月诗南神色仍是淡淡有礼,心里却颇为烦腻。
正邪黑白,无非由是非恩怨引出。行走江湖的人,哪个能算得上真正的“正”与“白”?
那些不屑于世,违逆常人正常认识的人为什么就该被划为黑邪而除之?
但欧怀远曾救过他,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也不好违了他面,于是笑答: “大人心存高远,月某自叹不如。但您所提之事,因家师曾有命,游历不得干涉江湖事。请恕月某难从。”
欧怀远闻言站起来,长叹了一声,说:“那好吧,老夫也不便强人所难。月公子坐着,老夫先走了。”
月诗南也站起,道:“大人走好。”
月诗南重新坐下,正巧丫环上了茶水。
白瓷杯底,碧螺春的烟气袅袅生香。
月诗南端起,却不喝。
只是透过那层层的茗烟念想着半个多月前的花亭兰茶,以及那个牵住他心的女子。
半个月了。
月诗南才发现,于万千世界中要寻得那人,有多难。但这难,更显得那份邂逅,有多可贵。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
那么,你等我。
月诗南独自坐在榭中良久,久到丫环们都要以为他老僧入定时,茶已经凉了。他却端起一口饮尽,体会着苦涩无香的茶水翻转于齿间的感觉。
半个月前,他在兰夏的竹屋住了几天,然后回东罗城打听可能与她有关的消息。
一直未果。
直到三天前,他在回来兮客栈的门口遇到了当年有一命之恩的欧怀远,于是受邀来到了欧府。
欧怀远极力游说他参加灵山会武,以“灭邪除恶”。其实说到底就是参加谋划一场围杀“兰刀寨”的行动。
被他婉拒了。
谈不上原因,直觉告诉他:不可以。
月诗南想,也许和她有关。
“月大哥!”
月诗南的头开始突突地跳着,还有就是这位欧小姐,逮着机会就来烦他。
这不,又来了。
欧玉惜粉色的身影出现,一路小跑过来。
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只见她微喘气地停在月诗南身前,薄汗香连连。
月诗南却皱起了眉,太浓重的百花香。哪有兰夏身上淡淡的兰香好闻。他退后几步,刚好看到走进榭里的那一男一女。
那两个男女也正看着他,心里只出现一个词:谪仙。
欧玉惜小脸红红,揉着绣花手绢望向心目中的男子,原来脆脆的声音硬是柔了几分:“月大哥,我爹让我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哦。”
说完,欧玉惜走过去拉着那个观之弱如杨柳的女子的手,对月诗南说:“月大哥,这是我姐姐。”又指向沉默的男子,“那位是我姐夫。”
月诗南没动,只是挑起了眉。
见此,那两人默了一下。
然后其中的女子福了福身,低眉柔声:“奴家欧玉雪见过月公子。”
那个男子神情冷漠,眼神却蕴藏沧桑,他也没动,只说了句:“莫书海。”
月诗南回着点头,也报了自家:“月诗南。”
莫书海听到这个名字,抬眸正视了面前的白袍男子一眼,又移开。
那个人曾说过她有个师哥叫月诗南。是他吗?那么他是不是能知道,她过得如何?
无人鼓掌也无人说话,室内许久的沉寂,就像故事就此完结了一般。洛长舟正暗自诧异,下一秒就听见那说书人沉重的一句叹息:“若是一切就此结束,举案齐眉该多好…… ”
“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云州白府张灯结彩,铺下十里红毯迎娶叶更阑。那一日,云州城里冬日的寒冷被驱散,像是有人在云州城里放了一把火一般,欢饮达旦,全城夜宴!那一日,是白述池与叶更阑的婚期,正好是白述池在洛家校场见到叶更阑的第十日。”
白府新房。
芙蓉帐,鸳鸯枕,双喜烛。
叶更阑换下穿了多年的男装,一身喜服在烛火中摇曳出娇媚姿色。
房外的觥筹交错举杯接盏被一道新房的门格开。白述池推去了宾客们纷纷敬酒和闹新房,举步踏入新房,反身关了门。丫环奴婢识趣地低身退出房间,独留下他们两人。
叶更阑低着头安静地坐着,眼依旧是带着冷冷的光,脸颊却烧红若桃花,手不时地抓紧了身上的衣服,硬是将平整的喜服整出了一道道皱纹。
她是紧张的,虽然她等了这一天很多年,虽然她在名叫阿清的时候便在想这一天了,但现在,她叫叶更阑。
她是云州的武者更阑!
玉挑红盖头,对饮合卺欢。一夜春宵。
只是,若是没有白述池挑开红盖头时的那一句轻不可闻的两个字,没有那句叹息,大概结局真的应了后世说书人口中的“举案齐眉”了吧!
第二日的早晨,叶更阑早早得就醒了,下了床,唤了丫鬟进来正要梳洗打扮,却听到身后的芙蓉帐里床来一句带笑的话。
“娘子,白家向来有个规矩,但凡婚娶之事,那么为夫者必当为其妻画眉挽发。”
“娘子……”叶更阑一怔。本是极为甜蜜的话,听在她的心里却是别样的苦滋味。
是啊,我是你的娘子。可是,你心里念着的娘子,到底是当年的阿清还是如今的叶更阑?我早已不是阿清了!
况且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白述池是对我一见倾心而不是你心里的阿清的替身?
黛笔轻轻勾勒出淡如春山的柳叶,细细描绘,如同手上捧着的是一块上好的玉,当精雕细琢,方成佳人。胭脂抹唇,玉珠着耳,桃花眼闭上的同时也将那眼里的冷光抹去了,原来的沙场的英气硬生生的装扮出了狐一般的妩媚。
桃木梳子将一团乌丝高高挽起,后头的人正在思考应该为他的妻子挽个什么样的发型,却被身下人的话中断了思绪。
“我流浪了很多年,直到十一岁那年被洛府收养。洛府于我,是养育之恩,是再造之恩。”
她微微转过头,慢慢地一丝不苟地将握在白述池手里的一截青丝收敛起来。忽地,她站起身,一头青丝将白述池手里的桃木梳子直直的扯走。钻心的疼痛,叶更阑只是抿紧了唇,眼里似乎要落下泪来,只是她想,若不是这疼痛,她大概永远都讲不出那些话来,可她有她的尊严!
失去支撑的桃木梳就这样直直地落在地上,就像斩断的姻缘一般。
最初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在讲自己幼时,可听到后来,他的脸色一白。
任由那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身上,她转过头,冷冷的注视着比她高一截的白述池。佳人含泪,那副可怜的摸样说不出的娇弱,只是,那红唇里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偏激绝决。
“我从来就不相信所谓的情分可以长久,唯有利益的结合才能使之长久。我嫁与你,也不过是为了偿还洛府对我的恩情罢了。”
“白述池,你的道是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倾尽己力护云州一隅长安喜乐吧!那么,我愿意为君臂膀,替君分忧,除了奉上我的一颗真心,一切,任君索求!”
白述池只是怔怔地看着叶更阑,他不明白这个在他面前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他还记得当年云州城里那个带着他四处游玩的人,那个阿清,说不出的温柔和温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呢?
“你这又是何苦,避我如毒蝎……”
这样虚无缥缈的声音,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叶更阑的心口一痛,口中却不肯松过半分:“白述池,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心里的娘子,你念着的娘子,到底是你的阿清,还是我——叶更阑!”
说完,也不留给白述池回答的时间,下一秒,她便大步踏出梳妆台,也不去看白述池苍白的脸色,换上一身男装,正在束头发,却听见他轻飘飘的一句问:“你不就是阿清吗?”
手上一顿,叶更阑也不瞧向他,也是一句问扔过来:“为何,你当我是阿清?”
“阿清曾说过,他若改名,定叫叶更阑。而且,你的眼像极了他。”
“叶更阑这个名字,是当年一个叫阿清的人给我取的。而他,死在当年的那个冬日,在那日的暖阳下他心如槁灰。”
束发也不过是转瞬的工夫,她踏出了新房的门,只扔下一句淡淡的话。
“白述池,你的心里有的只是你的阿清,不是叶更阑。”
她记得清楚,昨晚白述池的那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是“阿清”两字。只是,阿清早就死在当年你将他赶出白府的那一刻,活着的是叶更阑,是女子叶更阑。
阿清,不过是当年那个自卑地情愿一生为男仆伴你左右的小童罢了。
房外的一截枯枝再也支撑不住压在上头的两堆积雪,被压断掉在雪地里,落地的声响扰了四周的安静。乌鸦声起,麻雀纷飞。
白述池在房里怔了半晌,才吩咐府里的丫鬟找来白总管,让他去查叶更阑的底细。
挥手让他们退下,待到新房里最后只留下他一人,他弯下腰将那把桃木梳捡起来,反复玩看,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那无奈的一声叹息。
“是魔怔了吗……”
还将春山浅描绘,乱了浮生。
只记当年,翠微声色。
而今,一声轻叹,两处心碎,是谁隔着当年看而今。
前朝断袖词,误了当年,断了你我从前姻缘,再回首,往事沉埃,徒添了说书人口中的一段案上史书。
而我,前尘皆忘,只一心做我的叶更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