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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说
小说7:烟雪(上)
作者:初尘゜ 远镇 (QQ:286342090)
{1}
阿路才十五岁就开始工作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照顾一个瘫痪的中年男人,他叫男人楚叔叔。工资刚好够他过活。楚寒一开始并不愿意留他下来工作,阿路记得他和轮椅一起沉默在窗前,窗外盘旋过一只苍鹰,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可阿路却懂了。
“即使最好的岁月过了,我还可以飞得动。”阿路说。
就这样,阿路留了下来。他并不觉得辛苦,楚叔叔很安静,远离市区的大院外种了棵梧桐,每到秋天阿路就捡来梧桐叶做成漂亮的叶贴画,一个季度就做了厚厚一本,楚寒把看叶贴画当成一种闲趣,两个人相处得倒也和谐。
楚寒的生活习惯很好,唯有一点让阿路头疼不已——楚寒爱抽烟。这原本不是一件多值得上心的事,男人抽烟再平常不过,可楚叔叔不一样,阿路想,大不一样。楚寒年纪不大,也才四十几的光景,可头发却全白了,如果不是他的背脊还挺得像白杨一样直,恐怕背影就像得了帕金森的年迈老人。
一开始看到楚寒抽烟时阿路的眉头皱得很紧,只是隔着烟雾的楚寒的表情让阿路不忍心去阻止。他的童年没有水族馆也没有遥控汽车,只有爸爸口中的那一个个童话故事,那划亮火柴后看到奶奶的可怜小女孩的表情,就像眼前的楚叔叔一样吧。
{2}
深秋的某一天,掉光了的梧桐树也有了点肃杀的意味。楚寒依然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树林里的那片高树,偶尔秋风从窗前过,带起了几丝银发,银衬着金黄与红,意外显得灿烂。阿路从背后给楚寒披了件大衣,楚寒像是刚从梦中惊醒,那片高树还映在他的眼底,“推我出去走走吧。”他说。
阿路推着楚寒走进那片树林,深秋的阳光带着安详的气息,天空更加高远得遥不可及。
楚寒又点起了烟,阿路觉得他是又开始回忆某个丢失在岁月长河里的故人,酒醉了凡人,烟醉了他。
“如果我有孩子,也该跟你一般大了。”烟刚刚升起,还带着明显的正在变化的线条,薄得遮不住什么,像想公布于天下的欲盖弥彰。
阿路没有出声,像当初听爸爸讲故事时一样,他总是知道,无论爸爸沉默多久,故事总会有下文,也总会讲到结束。
“可是我并没有娶妻,以后,也不会有。”
阿路拂开落在长椅上的叶子,轻轻地坐下。
“那年也是这个季节,考不上大学的我只能选择去服役,凭着蛮力和那一点点小聪明当了个小排长,说实话我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爱抽烟。军营里不许抽烟,我就深更半夜的躲在地下室里抽,抽了大半年都没人发现,直到那一次,被个鬼机灵发现了。”
楚寒说最后一句话时带着一种近似惬意的笑,烟已经淡得看不清,那笑清晰得让阿路心头一跳,阿路仓皇地紧了紧大衣,再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
“鬼机灵个子小得像豆芽一样,迷彩服松松地笼在他身上,特别像孩子。我抽出一根烟往他跟前一递‘小豆芽,来一根不?’,他当时的表情忒严肃,吐出的话却结巴得像吞了青蛙,‘你...你这是无视...无视组织纪律....’,我没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可坏菜了,值班的士兵听见声朝地下室跑来,我连忙捂住小豆芽嘴巴把他拖到大白菜堆后面,值班的用手电扫了两遍没看见人,以为是老鼠搞鬼就走了,嘿,别觉得扯,那地下室隔音好,笑声传出去就像老鼠叫。当我放开小豆芽时他的脸红得就像猴儿屁股,当时我就留心上了,觉得他比文工团里的文艺女兵还好看,傻呆呆的就像小媳妇。”
阿路听得心惊肉跳,虽然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但楚叔叔这满溢的爱恋口吻哪里像怀念寻常战友的样子,他有种有什么即将跳脱而出的预感,他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阿路,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当你注意一个人的时候,觉得满世界都能看到他。”而后楚寒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瞧我,你的生活里除了你爸爸就只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吧。”
“嗯...满世界都能看到他,越野训练时掉队的是他,射击训练时枪子全没在靶上的也是他,踢正步把自己绊倒的也是他。我就纳闷了,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么个有意思的人呢,就像那个谁?啊,对!对!《三毛从军记》里的那个三毛,整个排的人我都顾不着了,装模作样地对他吹胡子瞪眼了半天,那傻豆芽还不知道我是吓唬他呢,梗着脖子就当着全排的面把我在地下室抽烟的事抖出来了,把我给气的,喝口水都嫌噎得慌。咳!咳!”
楚寒被烟呛住了,阿路连忙上前帮他顺气,被他轻轻拂了去。
“不打紧。”一小截烟灰掉了下去,烟雾颤了颤,继续直悠悠地飘着。
“后来我的排长职务就被罢了,就觉得他特别拧巴特别可恨,往他水壶里放毛毛虫,朝他被子里塞豆子,多幼稚的事我都做过,他心里明白是我在捣鬼,就是死咽下气不出声。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说小楚咱能不这么处不?我又好气又好笑,就逮着机会膈应他呢,顺口就回过去了,咱不这么处怎么处?处对象?这话一出我们全愣住了,拧个脑袋谁都不敢看谁,我心一横就豁出去了,往他脸颊一亲恶声恶气地说,我还就跟你处上了!他又脸红了,憋了半天一个字没憋出来,直接撒丫子跑了,那晚他没回营里,朝着大山唱了一夜‘日落西山红霞飞’,第二天就跟鬼附身了一样,看我的眼神特别坦荡,逮个没人的时候就把我摁墙上给亲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残阳如血,枫华遍地。阿路推着楚寒沿着落叶铺成的小路走在回程路上,烟头已被细细踩灭。
{3}
自那天以后楚寒便再也没有提起那之后的事,阿路深谙事理,若不是楚叔叔想继续倾诉于他,就万万不可去触及他的伤心事。
很久火红便被雪白覆盖,远处的树林承受了太多来自雪的压力,许多细长的枝桠会在半夜突然被折断,积雪扑簌簌的落了一地。大院离市区太远没有通暖气,大堂里还留着早年没有拆掉的中不中洋不洋的壁炉,阿路起了个大早,给楚寒准备好早餐就裹紧棉衣带好麻绳去到小树林里捡树枝回来烧。
“阿路!阿路!”
楚寒今天起得早,醒来之后没有看到阿路,回音让空旷的大院更显荒凉,比那片漫无边际的白还要清冷凄寒。楚寒撑起上身,把床边留声机的唱针放下来,胶片开始快速旋转,房间里响起《So Long, Farewell》的欢快旋律,可孩子们清亮的声音并没有让楚寒好受一些,他看到台历上的红圈离准时到来的今天越来越近,嘴唇不自觉的抿成了一条线。
阿路回来时听到楚寒房间里传出的音乐声吓了一跳,放下树枝就连忙赶了进去,他的头上还留着没有拂下来的雪粒子,碰到骤然温暖的空气都融成了水珠挂在头发上,冻得阿路打了个颤。
“对不起!楚叔叔!“
阿路喘着粗气向楚寒道歉,上前将楚寒抱到轮椅上。
“我去树林捡树枝了,我以为很快就能回来的,没想到雪那么深,走得慢了点。”
阿路并不怕楚寒,楚叔叔在他眼里并不像平常雇主那样刻板而吝啬,他只是一个被往事压得未老先衰的中年老人,他深刻的明白楚寒需要自己,他是他在这远离人群的大院里唯一可以说话,感知自己存在感的人。
楚寒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继续专注地听着那欢快的歌曲。窗外的雪渐渐下得越来越大,落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留声机里蓦地发出刺耳的杂音,阿路凝神一看,发现胶片早已碎成几片,只是用胶带勉强的粘了起来,在唱针划过胶带时便会发出杂音,在被寂静包围的大院 里显得异常突兀,阿路眼眶一热,一大滴眼泪就砸在了地上。
{4}
火光照得阿路的脸彤红彤红,细细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用树枝拨了拨火堆,拍了拍手起身给楚寒倒茶。楚寒膝盖上盖了件军绿色的厚大衣,正在认真地看着《鲁滨逊漂流记》,时不时还用钢笔划段做笔记,阿路把茶放在茶几上,热气蒸腾四散,倒是给这隆冬平添了几许暖意,他没有打扰楚寒,静静地在他对面坐下,正巧看到楚寒翻页,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
楚寒盯着照片迟疑了片刻,阿路模糊得看到上面有两个穿着军装的人,个子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露着一口白牙笑得明眸闪耀,肩膀正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个人直挺挺地站着,表情太严肃反而显得喜感,而那个高个的,明显就是年轻时的楚叔叔,不同于现在的苍白,那时的他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说不上非常英俊但看上去就豪爽可亲好相处,那个个子矮了一截的虽然表情严肃但端的就是一张娃娃脸,和身上的军装不是很合衬。
“他就是秦舟。”楚寒拿起照片放在眼前深深凝望,嘴角溢出一丝浅笑,“别看他长得小身材又瘦弱,经过我的特别训练,排里比他厉害的还真没有几个了呢。”
阿路凝神静气地听着,连呼吸也变得绵长轻慢,生怕打断了楚叔叔如同梦呓一般的回溯,树枝在壁炉里燃烧着,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跳动的火光照得楚寒的影子摇摇欲坠。
“自从我和小豆芽歪打正着地互表心意了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当初来参军是有意义的。在那之前我并没有什么理想,觉得这日子只要混混就过去了,现在有了小豆芽,我开始思考未来,什么时候退伍,要怎么赚钱,怎样跟二老交待,去哪里去领养个孩。每天训练完我躺床上就想,想得心里发甜的时候就恨不得搂住小豆芽亲一口,可我只能看着他床铺的方向望眼欲穿,想得受不了了就摸出枕头下的烟闻一闻,烟草味能让我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