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失业之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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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泰国飞到老挝的飞机,是顶着螺旋的小客机,一路掠过南亚茂密非常的丛林。据说走陆路要一两天的时间,飞机只要一个小时。我往下看,觉得是不尽的秘密,如果坠机,这里倒也是不错的埋骨之处。

从老挝回到昆明,坐的是长途汽车。那种汽车的座位是平平的一张,上下两层,有点像小号的卧铺,人只能躺着。车上弥漫着暧昧的脚臭味,不是直接从脚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被子上、枕头上、人的衣服上的每个纤维的缝隙中轰然而出。我和康夫坐上了大巴。车上的乘客一般是来往中老两国打工的人,大家极其沉默地躺着,都没有脱鞋。

回昆明要一天多。晚上,大雨倾盆,大巴在高速公路上急速行驶。我躺在窗户边,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流到我身上。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大巴翻车的几率有多大。在泰国的时候,我们的保险就过期了。这时才突然发现,有关坠机的幻想是太过浪漫主义的胡扯,真到生死关头,才意识到人之微茫和悲凉。

车上所有的人都在屏息凝神,呼噜声都不见一个。雷雨声太大了,车子摇摇摆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什么事情,只能等待。如果有剖面图的话,就会看到二三十个挺尸一般直挺挺躺着的人,坐在棺材形状的大巴里,切进垂直落地的雨柱,飞向地狱般黑黝黝的山洞。

我看不见康夫的表情,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后悔选择了坐大巴。人过山洞的时候,总有奇怪的幻想,觉得某些事情改变了。当我们在雨夜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后,改变的事实也很奇怪,就是我们没有死于事故,或者死于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尾是什么,我希望是向死而生。

到勐腊,我买了一瓶豆奶,一直把玩这个玻璃瓶。它上面写着中国字,出产地是云南。豆奶很甜,糖精的味道,而不是果汁榨出来的略涩的口感。我们真的回到国内了,确信无疑。

五月份,云南还比较凉。我们快速逛了一下勐腊这个边境小城,回到车站等着转车。做中老边境生意的司机师傅不停吞烟,往天上吐,跟云彩似的。我们都没有讨论过昨晚的大雨,也不知道回去后要怎么办,只好一动不动看着司机变云彩。

“你以为每篇小说都必须有个开头又有个结尾吗?古时候小说的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卡尔维诺曾经在自己的小说里写道。

十五

下了地铁,穿过一个镶满了绿色窗户的小区,再经过一条河,就来到了我住的地方。十三层,不是个好数字。我还不知道室友的名字,她们显然也无意告诉我。“回来了。”她们说。好像我只是出去了十分钟,而不是一个月。

东西井井有条,但如果发生了空难之类的不幸,没有人会找到我藏起来的隐私。

躺倒在床上,可以看见天花板上一个怪兽形状的水痕,大概是因为漏雨。我之前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盯着它,觉得它随时会聚回成一大滴水,砸到我的头上。然后我就昏睡在被砸晕的幻想中。

手机上的三个未接电话还在闪烁。

去东南亚之前,我生平第一次染了头发。要酒红色的,对,就是《复仇者联盟》里斯嘉丽·约翰逊一样的酒红色。但是理发师没理我,把我染成了黄毛。在酷热的东南亚,我都顶着一个蓬松的稻草堆。空气里水汽充足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头上的稻草喝饱了水,漂荡起来,以为自己是水草。

我看着镜子,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我在外一个月的形象。现在北京的重力让所有发丝都狠狠压在头皮上,令人不得不想点沉重的事情。

如果我们没有在高速公路上死去,那么按照卡尔维诺的设定,我们还得继续活着。我设计了三种结尾的方案。一种是淡出。人物向某个终点走去,画面渐渐变暗,然后黑屏,最后出字幕。所有的冒险都在一个月的旅行中耗尽了,接下来是操蛋的生活,雾霾、堵车、房贷和永远不满意的工作。读者没有必要看到那些,不是吗?让我们在这个节点淡出就好。一种是定格,然后突然黑屏。“发生在拉斯维加斯的就留在拉斯维加斯吧”,前辈们说。也许东南亚只是一个特殊的环境,也许失业只是一种特殊的时期,等回归了常态,一切都将失去幻觉的保护,说不定还会发生争执。那真是可怕的事情,我心想。

还有一种结尾方式,大约是我们期待的,就是叠化。你一定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情景:前一个场景还未结束,后一个场景逐渐显影,实现不同时空的衔接。叠化的好处是,不论是从乡村到城市,还是从地球到外太空,你都会理解主人公的行为路径。以北京叠化了东南亚,不会再看到暴涨的河滩、倒换汇率的贩子和可以潜水的大象,这里有的是地下河一般的地铁、趴在高层玻璃上的蜘蛛人和惊起飞鸿的鸣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我把电话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