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所有的糖我都送给了别人,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他们说太苦了,或者说太涩了。只有一回,在南方的一个古城,我遇见了一位姑娘,我们恋爱了,我每天对着瓶子说醉人的秘密。三年后,那颗糖做好了,金灿灿的,我把它送给了一个年轻人,他说,真甜,街道变成了一个弯曲的大笑容,每一个人都像黄面包一样可爱,说的话甜丝丝的,眼神软绵绵的。”
“啊,我真想尝尝那颗糖。”
“可是,接下来的那颗糖,就苦死了,那个吃糖的人说,哎唷,我的心脏又疼又硬,结成了一个核桃。”
“你一共做了多少颗糖?”
“七颗,”他晃了晃他的秘密瓶子,“这是第八颗。”
他没有说出我期待的那句话。十三年的秘密之糖,不可能轻易送人。我们萍水相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谊值得他馈赠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力不从心地安慰自己。
“你怎么生活呢?卖糖?”
“不,我唱歌。像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样,把诗谱成歌,在十字路口,唱给所有路人。有的人听懂了,或觉得自己听懂了,就会留下一些钱。”
我们从桃花溪慢慢往回走,天上最后一片云霞慢慢隐退,黑暗从水中浮上来,路灯折出万物的阴影,随灯光摇曳,仿佛在诉说某种特殊的言语,只要我愿意,就能触到无数不可言说的奥秘。
他唱了一首诗,我依稀听出来最后几句:
……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我请他吃了晚饭,把他领到附近的旅馆,帮他缴过房费,“你在这里休息。明天下班后,我再来看你。整个白天,你都可以继续寻找桃花坞,日落后我们再聚。”
第二天傍晚,我们在格莱特喝茶,这是小城里唯一的咖啡馆,装帧简单,卖中式和西式的各种餐点。
百叶窗半悬半坠,一栏一栏的黄光,从窗格里漏进来。
“有线索了吗?”
他坐在那起伏的黄光中,摇了摇头。他的瓶子又黑了一些,他一定又往里放了一个暗色调的秘密。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地要找桃花坞?”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桃花坞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超越时间,过去与未来会在那里汇合,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恢复,按每个人喜欢的方式重新组合。失去的恋人,做过的错事,都有挽回和修正的机会。”
我听得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
“太神奇了!可是,如果不是真的呢?”
“它当然是真的,它一定是真的,”他瞪圆眼睛,看着我,像听说天堂成为地狱一样满脸骇色,“否则我这一路的追寻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惊惶让我觉得自己闯祸了。“如果找不到怎么办?你会继续找吗?”
“会找到的。”他无比坚定。
“如果找到了,你会做些什么呢?”
“继续找。”
“为什么还要寻找?桃花坞不就是你的目的地吗?”
“不,它也是一条路,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终点,都是路途。就好像溪水流入海洋之后,仍然会寻找一样。”
有人敲了包厢的门,进来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端着我们的食物,我的牛排,他的粥。他的牙齿已经松落,只能吃流食。
好像还是彼时彼地,你笑着,像一簇小火焰,发着光,发着热,映亮所有阴凉的时间。
那时你还没有生病,大月光的夜里,关掉所有的灯,在苍山脚下开满花朵的院子里,为我唱新写的歌。
我把掺了童年的秘密之糖送给你。
你流了三天的泪。
“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去你母亲所在的地方。你不要来。你停在原地,像一颗树,或一块石,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可是,我太想念你。
你离开以后,我又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打听。
我走过许多地方,问过许多人。
有人说桃花坞是一个精神病院,还有人说那是太平间,甚至有人说它在海洋中央,在下坠的速度里,在一柄刀的利刃上。
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亲爱的,我看够了人性的冷漠,世态的炎凉。
我时常梦见你,梦见你印在我额上的唇,像一瓣桔子一样清凉又饱满。
你说,刚刚我也在梦里见到了你。
“瓶子里的秘密,可不可以给我听一个?”
他答应了,递给我。于是我听到他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时间深处传来。
公元2013年9月,我来到一个赣西北的小城,武宁。
此处三面环水,原本很秀美,可惜大兴土木,到处都在建房子,城市灰尘满天,就像我的记忆一样混沌狼藉。
我走了许多路,问了许多人,没有人知道桃花坞在哪里。
但我遇见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有一颗相信奇迹和向往远方的心。
她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恋人和消逝的母亲。
我看着她清亮的眼睛,知道她以后也和我一样,受尽苦难,但也收获众多福荫……
我把瓶子还给他,对他的预言半信半疑。
但的确,这些年我总在做梦,梦见我背着行囊在路上独行,从朝霞冉冉,走到暮霭沉沉,经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他取出躺在瓶底的那颗糖,那颗他做了十三年的糖,一颗淡黄色的透明糖颗,与普通的糖没什么两样。
他递给我。“希望你觉得有意思。”
我郑重地接了过来。
但我竟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只是忐忑。我不知道这种秘密的结晶到底会给我带来什么。
那天晚上,我吃了那颗秘密之糖,它不甜也不苦,就像凝固的空气一样无滋无味。但过了不久,我就感到身体发凉,凉意从我的胃开始,流经心脏,流经肺腑,流经头颅,流经每个发梢和指甲片儿,流满我的屋子,又从门窗里流出去,弥漫了整个小城。窗外骤然下起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泻,突兀、浩荡、无始无终,很快,整个世界都变成莽莽苍苍的白色旷野。
那天晚上我盖了三床被子,还是没有睡着。
我听到许多声音,好像近在耳畔,又好像远在创世之初,此起彼伏。它们争相讲述的,全是他的秘密,一生的秘密。
我又一次病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看见无底的深渊,朝着它深深地堕下去。
我开始渴望一种超越生死的存在,它洞悉一切却不发一言,他有着悲悯的眼睛,在光明的源头,在我眺望的视线极处,温柔地对我回望。
病好之后,我去了教堂。受洗时,有光被百叶窗筛了进来,落在我的身体上,我看见了自己,那么清洁、无辜、柔软,如初生。
那天,我感冒了,连续多日高烧不退,神智陷入深深的混沌之中。
远远地,我看到陌生人站在虚空里,万古长空,周围什么也没有,近了一看,却发现那是一个盛世,他的周边全是美妙的风景,全是人——他喜欢的人,亲人、恋人、歌者、诗人,大家满脸笑容,快活地说着什么。
不知道到了第几天,我终于醒来。
雪花不见了,幻象消失了。
武宁依然是九月的风景。月山路上,玉兰花立在尘埃里,举着沾满灰的叶片,和风懒洋洋地打招呼,人们穿过店铺的歌声向前行或往回走,一切如旧。
老人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问路上的每个人,“你们见过一个陌生人吗?”
一个人说,“什么陌生人,我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人,你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你的陌生人。你到底要找什么陌生人?”
我说,“一个有秘密的陌生人。”
他翻了翻白眼,说,“神经病。”
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他,去咖啡馆,去车站,去派出所,去医院,甚至,我还去了殡仪馆。
“你们见过一个陌生人吗?一个怀抱着秘密的陌生人。”
他们也说,“神经病。”
后来,我又去了桃花溪。
白色的水鸟从黑暗中聚拢,在晨光微明的水面,无休无止地飞。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一块心灰意冷的大石头下,苍老,若有所思。我远远地喊着,“陌生人!”然后奔跑过去。
那人转过脸来,却是一个不是陌生人的陌生人。
我说,“你知道一个带着秘密的陌生人吗?”
“什么陌生人?”
“一个带着一个黑色瓶子的陌生人。”
“哦,昨天傍晚我好像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不过,他已经走了,他坐着一只小渡船,沿着桃花溪划走了。对了,我还好奇地问过他是不是去打鱼,他说不是,他要去海里。”
我说:“桃花溪这么小,不可能到达海洋。”
“我也是这样说的。”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事,所有的河流都会到达海洋,就好像所有的时间都会到达永恒一样,哎,这人怎么这么怪啊。”
上帝,我是你卑微的子民啊!
为了见到你,我走了很多年,我在路上哭泣和歌唱,创造和毁坏,出发和回归,青春和苍老。
我有一种预感,我快要找到桃花坞了。
今天,我会沿着流水出发,抵达彼岸。
等到相见的时候,你们会做什么呢?
我知道我会做什么。
我会递给你们一个瓶子:看,这是我一路的收获!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他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但在我的世界里,却好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了进来。
许多年以后,我也抱着一个透明的瓶子,离开家乡,沿着一条河出发。
那天,河水蓝得透亮,天空流岚涌动,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织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的漩涡。
我掀开瓶塞,凑近瓶口,放入第一个秘密: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桃花坞,现在,我开始去找它,顺便找一个陌生人,他曾经给过我一颗秘密之糖,令我苍凉至今……”
就这样,我上路了,我沿着大路向前走啊走啊,再也没有回头。
有人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说,“嗨,你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但我回答不了你。”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桃花坞,”我说,“请问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许多年以后,我经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也有了许多秘密,我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放进我的秘密瓶子,酝酿一颗又一颗秘密之糖。
陌生人的呓语仍然会穿越时空而来,和我自己的交织成一处,在暗夜里,争相讲述那些曾经的发生。它们越来越相似,无论是经历,还是情感,抑或者追问与思索,如出一辙,我终于无法分清,哪个是我的故事,哪个又是陌生人的传说。
甚至,我亦无法分清,我到底是我,还是另一个陌生人。
我逐渐相信,认清自己的残缺而驱向完美,认清自己的无明而奔赴清明,认清自己的有限而皈依无限,认清自己的人性而努力寻觅神性,这就是追寻,这就是信仰。
太阳在夸父逐日的路上;
神在我们朝圣的途中;
而桃花坞,或许在生命极处,或许,就在此时此地,就在思之中央。
一个人站在我的床边。
“都想起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
“找到桃花坞了吗?”
我摇了摇头。
“这次回来,还会走吗?你已经走了四十年,该回家了!”
“是啊,该回家了!”
斜阳正在斑驳的地板上织着矩形光斑,一只苍蝇蘸着灰,从一处飞到另一处,最后融入无始无终的光中。许多年前的旧物,站在阴影里,灰黯、衰朽,不堪一击,只需一触,就会轰地一下碎成粉齑,和尘埃去往一处。而窗外万籁俱寂,长空之中,一丝云也没有。
我想起我的秘密瓶子。
“咦,我的瓶子呢?”
和陌生人的瓶子一样,它也不再透明,已经变黑了,甚至更黑,更沉。
“你在找什么?”
“一个瓶子,”我说,“一个黑色的秘密之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