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韩看着手里的身份证,还有十二天就要过期了。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办身份证的时候未满十六周岁,因此身份证的有效期只有五年。恍然,五年都已经过去了,当初的少年变成了数日不刮脸就会胡子拉碴的青年,到底是眨眼间就发生的事。
虽然还没到父母催婚的年龄,可是他们数次有意无意的暗示,也让顾子韩有了该找个女朋友的觉悟。
“小伙子,到了。”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司机师傅看顾子韩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喊了一句。
顾子韩悻悻将手中的身份证收进钱包,抬头看了眼车窗外,然后掏出零钱付了车费。车门才关上,车子就“噌”地一下开走了,只留下后面一串长长的尾气和被扬起的灰尘。
车外的阳光刺得顾子韩无法睁开眼睛。高中母校的门口已经零散地聚集了十来个人,都是他曾经的同学,个别人的脸孔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就如同冬天里隔着沾了雾气的玻璃看人一样,只有隐约的印象,或许只记得名字里的一个字,再或者直接就忘记了名字。
这是高中毕业以来的第一次同学聚会,已经时隔两年。
十几个人结成了几个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里面都是曾经关系比较铁的几个人。顾子韩搜寻了一下,就朝人群后面独自看着手机的那个男生走去。
男生斜靠在大门的石柱上,双脚交叉而立,左手插在裤兜里,额上的刘海因为细汗的缘故紧贴着皮肤,腹部的白色T恤上也透出了几点汗珠,薄薄的嘴唇因为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而时不时弯起。
“猴子!”顾子韩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对着那个男生喊道,声音不大,将将可以让男生听见,却不会影响别人的交谈。
猴子按熄手机,朝声源望去,微楞了两秒,然后一个大步跨到顾子韩的面前,双手搂上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要是不来,一会我也就走了,一个人忒没意思了。”
“她也没来么?”顾子韩疑惑道。
“谁知道呢,似乎是换了号码吧,反正我是没有联系到她。”猴子顿了顿,见顾子韩有些失望的眼神又说,“但指不定别人联系到她了呢?反正现在离定的时间也还有十分钟,说不定就来了。”
顾子韩点点头,绕过了这个话题,和猴子聊了起来。
十分钟后。她没有来。
聚会的组织者开始将散落着的十几个人集合起来,往学校里面进发。
校门进去十几米就是一个右转弯,接着就是一条长长宽宽的林荫道,两旁种满了香樟树。正值盛夏,香樟长的正盛,向路中间延伸出来的树枝上满是树叶,遮住了头上烧的发红的太阳,除了大片大片的阴凉,地上斑驳晃动的光影让整条路都似乎朦胧起来。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里面走动的人不多,大都是老师,也有少部分借口上厕所出来晃荡的学生。操场周围的铁丝围栏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两个饮料瓶被嵌在孔里,约莫到肩膀的高度,应该是那些打篮球的男生们塞进去的。
顾子韩的手机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是一条讯息,显示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我在学校门口呢?怎么没见着你们人啊?我就迟到了一会啊!”
顾子韩把手机递向旁边的猴子,他接过手机一看,说道:“是她来了。”
于是两个男生极有默契地转身离开了大部队。
校门外,裴彤面对着街道,耳朵上塞着耳机,双手插在背带裤胸前的口袋里,原本的长发被编成了两条麻花辫,俏皮中带着一点童真。
猴子看到裴彤的背影后,就加快了步子,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后,猛地窜出来,把她给吓了一跳。
伴随着“哎呦”一声惨叫,猴子捂住了被掐的胳膊连忙躲到了顾子韩的背后,提防着裴彤攻击他的另一只胳膊。
“我就猜到是你。”顾子韩走到裴彤面前,温柔把她一只耳机拿下来说道。
“知道是本小姐还不速速出来接驾?”裴彤嬉笑着说,顺手将另一只耳机也拿了下来,“其他人呢?”
“我们两个为了接你的驾,脱离了大部队。”猴子探出个头说。
“也好,本来就是为了见见你们两个,人少还乐得清静。”裴彤把藏在顾子韩身后的猴子拉出来,又拽住顾子韩的胳膊说,“走,我们去大埂。”
大埂是学校后面的一个河堤,河堤的下面是一片空地,隔着十几步就是一条河,大埂沿着那条不知名的河弯弯曲曲成了一条路。
三人坐在大埂斜坡的草地上,双脚沿着斜坡摆着,身后难得有一辆车经过,然后掀起一阵风,卷着落在水泥地上的烈日,越开越远,直到在他们的视线中变成一个点继而消失。
对面的河上泊着几艘渡船,一根又长又粗的绿色麻绳把船身和岸上的铁楔子连着,一块两脚宽的木板横在船头和岸之间。夹杂着夏日热气的河水安静的淌着,竟掀不起一丁点的波澜,应该也是被烤的难受了。
“还记得高一时候我们趁船上没人偷偷溜进去的那次么?”猴子看着这些渡船说道。
没人搭理他,但是却都在心里回想起来——当然是记得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到这大埂上来,当时也是夏天,才结束了一周的军训,听师兄们说大埂上的夏天特别凉快,于是在找遍整个学校之后,才找到了通往大埂的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大埂上确实是要凉快很多,但也只是相对于教室而言,因为会常有河风,如果是在傍晚的话,就可以坐在大埂下面,让阴凉包围自己。
初来新学校,对什么都好奇,偏顶着正中午的大太阳来到了大埂上的三个人,在看到不算宽的河面时,心里的急躁火热都如同被浇灭了一般。猴子从来没坐过船,所以对河面上的几艘渡船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怂恿着顾子韩和裴彤与他一起去船上探险。奈不住软磨硬泡,裴彤被拖拽着在猴子之后踏上了两脚宽的木板,顾子韩不放心裴彤和猴子一起,也跟上了他们。
猴子玩心大,裴彤还在木板上,他就故意摇晃使船身晃动,想吓唬她,可是木板与船身之间的连接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稳固。裴彤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吓得立即往回走,却差点摔倒跌进水里,好在垫后的顾子韩一脚踩着木板,上前扶住了裴彤。
裴彤稳住,看向猴子的眼神似乎在燃烧,两道细细的眉毛皱在了一起,鼻翼也微张开来——她生气了。三两步跨过木板,抬起两只手,拇指和食指弯曲着就向猴子胳膊上身上袭去,猴子自作孽,被裴彤掐的嗷嗷直叫唤。
顾子韩也上了船,拉开扑在猴子身上掐的正欢的裴彤说:“你也该掐够了吧?他今晚身上肯定很漂亮!”
裴彤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那可是我的杰作!”
阳光下,顾子韩觉得这个笑容竟然比太阳还耀眼。
船上有隐约的鱼腥味,应该是太久没有打渔,鱼腥味都散得差不多了。船舱内就和在岸边看到的表面一样破旧,只有一台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发电机,一台小电视,还有三张凳子,角落里面十几个饮料瓶散乱得堆放着,应该是出船的时候在水面上捡到的。船舱外有一张不大的渔网懒散得躺在船板上,如同船上的鱼腥味一样,不甚有存在感。
甲板算是整艘渡船面积最大的部分,也是最简单的部分,两张长长的木凳被固定在上面,之后是一根桅杆。猴子问:“甲板上干嘛放板凳啊,多碍事。”
“不捕鱼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运客,从岸边到江心洲去的人可不少呢,也能赚到一笔。”顾子韩说,“虽然大埂边的这条河里没有江心洲,但是再往上游走,就是一条很宽很宽的大河,那是黄河的一条分支,那里就有江心洲。”
十几平方的空间并不禁看。三人准备离开,刚踏上木板,就听到一个雄厚的声音叫了起来:“那三个小孩,在干什么呢?谁让你们上船的!”一个中年发福的大叔右手扇着蒲扇,左手食指指着顾子韩三人,白色无袖汗衫贴在他腆着的肚子上,短裤下小腿上的腿毛密的即便隔了十几米也清晰可见。
“糟糕,被发现了!”猴子说完跨过木板就往大埂上跑去,裴彤和顾子韩也紧紧跟着他,直到跑到学校里面,看不见大叔的身影,听不见大叔的吼声才停了下来,然后气喘吁吁撑着膝盖休息,汗珠从额头、脸颊、耳后一颗一颗得滴下来。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顾子韩和猴子竟然哈哈笑了起来,裴彤只觉得莫名其妙。
裴彤仰起头想要看看天上的云,右手搭在额上遮挡着阳光,左手不自觉的就撑到了地面上。她半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模糊了视线,刺眼的阳光让天空有了不真实的感觉,空气充满了翻滚的青春。时间似乎还是五年前,他们没有长大,三个人就和现在一样坐在相同的位置上,感受背后疾驰而过的车,感受迎面扑来的带着河水清凉与微腥的河风,感受未知的未来与身体里面荷尔蒙的躁动。
顾子韩侧脸看着裴彤,右手也撑在了地面上,生的长长的草叶儿不甘被压下,贴着指节分明的手指又探出头。他看着同样撑在地上的裴彤的左手,似乎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
捕捉着记忆里面一闪而过的碎片,顾子韩努力把它们拼接起来,虽然仍有残缺,却终于能够分辨出来。
青春期里爆发的小情愫总是自一方开始,要么泛滥于另一方的接受,要么遏制于另一方的无动于衷,能将它们克制住的书呆子总是少之又少。
顾子韩不是书呆子。
而他的小情愫爆发地比较缓慢,但也如同小说里写的那样,日久生情于裴彤。那是少年之于少女的好感,单纯的只是坐在校园湖边的石凳上谈天,还要担心着会被巡查的老师发现,会被巧遇的同学宣扬,就连身体上无意间的触碰都足以让双方面红心跳半晌。
顾子韩在憋足了勇气之后,将裴彤约了出来,地点依然是大埂斜坡上的那片草地。
秋日里总是随处可见落叶,就连那些除草剂都杀不死的杂草也逐渐显出了颓然之兆,自叶尖开始泛黄,然后慢慢延伸到整个叶面,没有了原先圆润的卷曲,变得僵硬,手指一碰就碎落一地。
像约会这种事,总是该挑个没有人的时候,尤其是猴子那样的电灯泡。草地上没有了猴子,裴彤似乎觉得有些不习惯,还是和往常一样抬头看天,看累了就躺倒在草地上,双手随意地放着。秋天是一个适合躺着的季节。
顾子韩也躺了下来,天的尽头似乎开始变红,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往东边浸染。
他的右手也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向裴彤的左手移动。
顾子韩的小指在刚碰着裴彤小指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左边,装作是不经意间的触碰,却透过这不足一平方厘米的接触感受着对方的温度,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这种状态保持了几分钟,顾子韩开始不满足,他试着微微翘起小指,覆上裴彤的小指。裴彤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他朝向左边的脸庞也如同被浸染了一般,变得绯红。策略再次转变,他勾起小指试图将下面纤细的指头包裹,但是这次裴彤却没有如他的意,小指弯曲就溜出了他的包围。
顾子韩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果然,得寸进尺总是不好的。
大半的天空布上了红色,顾子韩的脸分不清是害羞还是被映得通红。
到了,他都没有把那四个字说出来。
其实,她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下午五点,三人离开了大埂,而现在的大埂除了有烈日,有河风,有渡船,还有两年未见的友谊,无数段曾经发生在其上的回忆。
校门外的街道走到头有一家甜品店,店面很小,但是装修却很精致。从外面的玻璃门就可以看到有一个藤质的秋千,还有几张绿色的矮沙发。秋千对面是一个小型吧台。
裴彤喜欢吃双皮奶,当初发现这家的双皮奶做的很好地时候,高兴了好几天,然后天天去买,每次都会让店里那个帅帅的男服务员多加一些红豆,再回给对方一个美美的笑容表示感谢。于是,顾子韩和猴子两个男生也被裴彤带的爱上了这种微甜且充满奶香的食物,口感像果冻,滑滑凉凉的。
三人进到店里点了三份双皮奶,裴彤却发现那时候的那个帅帅的服务员已经走了,开心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几分。果然女生都是喜欢帅哥的。现在的服务员是一个女生,这却惹得顾子韩和猴子多看了好几眼。
三人吃着双皮奶走出了甜品店。裴彤说:“那个帅哥不见了,好忧伤。他可是这家店的招牌之一啊!”
“难道我们两个就不是帅哥么?”猴子问道。
“嘁,对着你们早就审美疲劳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帅哥。”裴彤满脸鄙视的表情狠狠地打击了猴子的自信。
顾子韩没有说话,只是和两年之前一样,把自己这份里的红豆用勺子舀出来小心地放到了裴彤的杯子里。他还记得裴彤对于红豆的钟爱。
裴彤没有说谢谢,这于他们来说都是早就习以为常的事情。习惯这种东西,即便时隔两年,也不会改变。
三人在路口道了别,顾子韩随手招停一辆出租上了车。车窗右边的街道是带着耳机的裴彤,左边的街道是穿白T恤的猴子。
终究是要分开的啊!
不管是友情,还是当时因为羞涩而最终没说出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