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日的遗体告别仪式举行得非常简单,该来的人都来了,连单位的领导也在百忙中抽拨出一点时间来意思意思。老陈并非什么功勋人员,他那具没有荣耀的尸体当然没有必要装在水晶棺里,事实上大家甚至都没到停尸房去见过他的尸体。
集中的地儿是医院专门给家属开辟出来的悼念间,而且安排在晚上七点到九点半这一段时间里。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酝酿好情绪。
老陈即便是在像框里,也是一样露着笑脸,大家轮留着上来鞠躬,在家属面前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语,电视台的记者在领导表示过关怀以后就撤了。等到大家都鞠过躬,刘云才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去,他慢慢地弯下腰,失去这位老搭档,这位老大哥,他没有理由不悲伤。他低下身体,看着自己的鞋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心里头有表达不出来的情绪,只能在眼眶里溢出来。他抬起身,忽然有那么一种错觉,像框里老陈用某种惊恐的眼神望着他。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用手擦去些许湿润,终于确定那只是种错觉。而后刘云转过身,慢慢地走着,脱了力一般。
经过各级协调后,老陈如愿以偿地以英雄的姿态死去,悼词上说他有严重的肝硬化,并且在感冒后还坚持工作,以至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即便这还算不上英雄,起码也是鞠躬尽瘁了。这一些都是在老陈这个告别仪式举办前一个多小时确定的,效率还算可以。
可刘云至今不能相信老陈死了,他回过头,一遍又一遍回头,一次又一次望向那披着黑带的相框。前后左右、房顶和地下,无一不象一幅巨大的屏幕,闪过出事那天的情景。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老陈扳住他,好象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刘云知道老陈一向话多,也没太在意,后来抬起头,看到老陈眼里炸开了一种异常的惶恐,他两个原本不大的眼珠子慢慢凸出来,超乎刘云想象力范围内的大,竟几乎有一半跑在眼眶外面,好象只要再出来一点,就会掉在地上。眼球体的周围平日不见的部分满是红筋,一丝丝如蛛网密布,刘云慌了手脚,一手抓住老陈,另一手举在头上向四周摇着,并喊着:“快,有人吗?快叫救护车!老陈,老陈!你怎得,别吓我啊。”可老陈只是抓住自己的吼咙,呵呵的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不对!不对!好象,好象……刘云回头再望了一眼黑框里老陈的遗照,觉得好象还另有一幕情节在那时候发生,他居然恍惚起来,眼前把那天的情形重新播发了一遍:那时候自己就站在老陈边上,如同在某一个梦里欣赏着某人死亡一样,自己无动于衷,冷漠看着老陈即将死亡的模样,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还带着笑,直到看见老陈抽动的腿安静下来后,他才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局里的同事们。
刘云揪着自己的头发,他分不清楚那天的真实情况,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过了不一会救护车就来了,可惜可怜的老陈等不及救护车就死了。而就在刚才,刘云听到其他同事私下说,陈旭日事实上是被几颗感冒药噎死的。
刘云至今不信,好好的一个人咋能那么容易就死了,他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老陈的死和自己是有关系的。他打了一个意外的寒颤,心里还隐藏着一个知觉,那是一个让他毛骨耸然的原因:在老陈死的时候,他曾非常清晰听到有一个刚出生般小孩一样的声音,但却不是哭声,现在回忆起来,那好象是一种奇怪而冷酷的笑声。单位里头怎可能有这么小的孩子。
人群拥集的时候,刘云坐在最僻静的角落,没有谁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忙着表现悲伤。现在大家都走了,他也只能离开,虽然心里满兜着遗憾,但门口就在前面,有时候人总是别无选择的。
站在门边送别的是老陈的女儿陈星,另外还有一个有几分风姿绰约的女人。刘云见过那人,她是老陈的表姐或者是表妹,曾和自己一起打过麻将。只不过现在看上去那女人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她穿着和老陈像框上的黑布一样的衣服,露在空气里的脸和手却象死人一样惨白,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让人看不透她是不是把悲伤带在身上。刘云觉得,她那眯着的眼睛里,时不时刺过来一些冷冷的光芒。
女人给陈星打扮了一番,让她穿了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头上带着白花,象是婚礼中的新娘。柔软的裙角和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微微荡漾着;拂着、含着她青春的小腿。陈星继承了她父亲的一切,包括老陈那改装得非常棒的福星车,刘云忽然想到他的NS3。
陈星站在门口,和刚才她站在房间里没有什么两样,别人告诉她该答谢,她便答谢,别人告诉她该道别她便道别,只是她当然不感到悲伤,甚至于她觉得大家的悲伤有点好笑,于是她笑了,笑得很纯洁。对于一个刚刚死了父亲的女孩来说她的表现很异常,不过刘云知道,她并非因打击过大而失常,外表上她虽然和其他少女没有任何异样,不过,老陈曾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女儿,别看她身体已经如此成熟,但实际上她的智力只摸约等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刘云走出门外,准备离去,他非常不舒服,腹腔里翻腾着一股股窜动的气息,要把他绞乱的祸害从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瞳孔放大,全身的血液滚动着,心也仿若要跃出来。他眼前有一幕巨大的黑色天空,在右下角的地方闪过一连串晃亮,没有雷声,却连续不断的闪着,好象云层里有两个手持电剑的武士,咬着牙关无声的拼杀。刘云在闪光里看到一个场景,陈星坐在阳台上,两只脚荡啊荡的,忽然在她背后冲出来一个人,一把将她推下楼。陈星伸出手,好象在召唤着刘云,而后自己的视线随着她坠落的身体而折转,一直冲到地面上,地上有一口井,她的脑袋就磕在井口,身体却掉进井里,她破碎的身体和喷溅出来的脑汁染红了刘云的颜面。而后,有一个影子嗽的一下冲进了井里,蹦出来的时候鲜红若滴。
刘云退了一步,一跤跌到地上,他半转过头却发现一切却如常,陈星依然站在哪里,她向每一个经过的人笑着。刘云抹了抹额头,那里早已经淋漓着汗水,穿黑衣服的女人冷冷地转过脸来,她深沉的眼中转动着一个离奇的旋涡。
刘云走出医院门口时,墙上的钟敲了九下,表示它知道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刘云无法继续思考,他的脑筋已经停顿在刚才超然而起的幻觉里,眼前不停闪着陈星坠楼的情形。他明白这是神经衰弱的明显症状,在靠着墙呕吐了一阵子后,看到陈星和那女人走出来,钻进了停到路边的那辆老F星,由那女人架着车离开。
刘云萎萎颤颤顺着墙走开,他没发现自己呕出来的东西里面竟然有几条蠕动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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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死后,刘云有很明显的感觉,他被孤立了。没有人和他说话,好在他的性格并不张扬,也只是默默的干着自己的事,整理老陈和自己留下来的文件,只可惜在老陈的告别会后第二天他自己也病倒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道多久,才忽然醒过来,跑到单位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半,这天的气候非常恶劣,满满围着浓厚的乌云,见不到一点阳光。
彭敏一路牢骚着走出单位的大门,由于老陈英雄式的非正常死亡,单位经过会议后决定有限度的承担陈星一部分的生活费用,也算是为死去的老陈做个表态及交代,因此特别在财务室里面专门造了一个临时工的名额,每月划出三百元或等值的生活用品,由彭敏给陈星送过去。
彭敏可不认为这是个讨巧的活,陈星不就是个傻子嘛,傻子怎能记住谁对她好?人既非圣贤,所以施恩图报也很正常,彭敏没觉得领导的善意有什么了不起,倒觉得自己非工作时间的加班办事肯定得不到任何嘉奖,于是觉得种事挺没意思的。
她不乐意,可刘云乐意,听到她自己对自己发的牢骚后,刘云就凑上去说:“彭敏,您就别唠叨啦,我陪你去还不成吗?”
彭敏抹了抹手臂上的浮栗,并没有理会刘云。刘云平日里和彭敏关系处得不大好,也知道这女人处于心理更年期,便不来和她计较,跟着她上了往老陈家里方向的公车。
一路上彭敏总是坐在那里,自己埋怨这埋怨那。她有个多病的孩子,那孩子生出来仿佛就为了讨还她夫妇前世欠的血债,打出生起就没安生过,把彭敏活泼泼一个姑娘,折磨得如同到了更年期的妇女,整日里长吁短叹,工作也没什么心思,笑容更是难得了。
刘云心情没在她身上,他唯一担心的是她搁在腿上的水果下车时候是否记得拿。路上,刘云瞧着车窗外越来越暗的天,只盼望着能再来一场大雨,洗刷这些天的郁闷;只不过意外的是当他们下车后,月亮边儿竟悄悄钩破云层一角,漏了出来。
他突然想到电视台寄给他的奖品,那盘光碟他竟然找不到了,这已经让他烦躁了好几天。
老陈并没有和刘云他们同住在宿舍里,这里头的原因非常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他现在住的这栋楼比较破旧,但千万别以为老陈没钱,刘云来过他家好几回,知道老陈家里的设备和装修都不赖,象他的那辆老福星,而且老陈自己给自己定的调子低,单位里除了常拜托老陈写文章的头儿外就刘云曾来老陈家串门子。彭敏照着小本子找了一会才摸到地头。
楼下有一口井,岛国的建筑大多有这样的井,为了防止小孩跌入,井边砌得很高,而且井口还围着一圈高过井缘的铁片。刘云心里一悸,那些冷冷的反射着月光的铁成为一种沉厚的压迫,挤压着他薄薄的心瓣。
刘云喘着粗气,这几天他快要累跨掉,肖婷死后紧接着老陈又去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无法不心浮气躁,不乏惶恐的情绪,即便是睡去了,也感觉脑子一直没有停过,精神气严重不足。本来楼道里就灰暗,这一晃神刘云都觉得自己站不住。
他咳了咳,脑子里总突然就窜出来陈星坠楼的那个画面,于是便颤抖起来,想要招呼走在前面的彭敏歇一歇,忽然却听到一阵笑声,象银质的铃铛儿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他浑身一激凛,这笑声是如此熟悉,老陈死的那天,这声音明确无误的在现场发出过,再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天自己的耳朵没有犯错,他挺起腰,黑暗空洞的楼道里,刷的一下闪出了双亮着的眼睛。
刘云惊叫一声,那双恐怖的眼珠子仿佛也被这凄厉的叫声吓到了,竟然眨了一下眼一闪就不见了。
彭敏转过身来,看着走在她身后不断喘气的刘云,她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似乎在疑惑着什么。
那也许是一只猫吧?肯定是一只猫!刘云说:“彭敏,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彭敏低声说:“不要自己吓自己,没事的。”她的声音很低,如同和自己说话。
刘云回了一句:“那是那是,没事儿的。”他咽了一口唾沫儿,心里没底,仅仅一个星期,却已经亲眼目睹两个人非正常的死亡,这里头许多事儿都透着股邪劲。
彭敏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抓起电话,停住了脚步,而后合上手机,转过身喃喃说:“又病了,又病了,天啊,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啊!”她眨了眨眼,黑暗里那双眼睛居然明亮起来,充满了凄凉的神色。
刘云说:“行,您去吧。我自个送就行,完了我让小陈签个收。”
彭敏也不回话,她走得实在太匆忙了,身影消失在楼梯弯拐处时脚步便立刻消失了,周围的气氛在她消失时坠入某个怪圈里,黑暗也陷入朦胧,刘云把手伸出去,却分不出五指,他摸索着梯子把手,脚碰到一堆东西,掏了一下,原来是彭敏拉下的水果。刘云提起来,继续沿着手把的指引攀登,扶手上因为长年的积垢,敷着一层感觉上沾呼呼的东西。他掏出打火机,却打不上火,只凭了一下一下火石的撞击微亮,把脚步一点一点的前挪。
身子下面三楼拐角处隐约还有些光亮,荧了四楼,却照不到五楼。
刘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腾扑腾,时而快时而缓,但却是清晰、强烈、明显的响声,在黑暗里传播着,让他感觉那象是从另外一个人的胸膛里传来的,他甚至想摸摸自己胸口,来验证一下这声音的归属。或者,是有个无形的人跟在他身边,刘云咬紧牙关,老陈说过他胆小怕事。不,他想这一次,他偏要不怕。
五楼和六楼一片漆黑,楼梯竟漫长如此,刘云终于满头汗水挨到七楼,陈家门口有一盏被微弱的黄光笼罩着的小灯,他知道陈星在家,彭敏来之前已经打过电话。
刘云按了一下门铃,一声小孩的啼哭声在空旷的楼层里响起,他手里的水果嗙的一下砸在地上,人也瘫软着靠到门上,汗珠子顺着鼻线滴到地上,他甚至听到“哱”的一声。\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