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七穿戴好,简单地补了妆,推开门。“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吉普马上站起来跟白妈和老白告别——手里握着一瓶白家自制的酱菜。这场景滑稽了,白小七没忍住,噗嗤一乐。“你……这是干嘛呀?”
“阿姨给我的,说这个好,没添加剂!”吉普一脸幸福。
“行了,你看你跟个卖酱菜的乡镇企业家似的。”白小七站到吉普身边。“爸、妈,我们俩去吃饭了,都跟人约好了。”
她挑了一件灰色的一字领连衣裙,外套一件卡其色长风衣,长卷发散下来,半遮半掩着颈间一条细细的项链,没有坠子,中和了过分的干练严肃,又不格外显得矫情。她要去做的事,犯不上花花绿绿的喜庆,但也不能奔丧一样先行黑白了自己。
“好好,去吧。”白妈笑眯眯端详着女儿和吉普。“老白你看他俩,多般配。”
老白捧着肚子,美滋滋地应着。
白小七感受着父母的喜悦,又欣慰,又悲伤。这份喜悦是她和吉普生造出来的,像她搭的这身衣服,再显得自然,也是刻意为之。可她现在能够给他们的,也只有这饮鸩止渴的喜悦了。
去饭店的路上,吉普的惶恐更甚。事实上,两脚一踏出白家的门,他的脸就忽地一沉,像换了个人。上了车,白小七接过吉普手中装酱菜的玻璃罐子,那上头湿漉漉的一层汗。
车开起来,白小七说:“关于这次谈判,你能接受的条件底限是什么?”
“多少钱都给,只要她开个价。”
“你现在还不明白?她要的不是钱。”
“那她搞这么多事到底要干嘛?!”
车猛地耸动了一下,险些追了前车的尾。
“你冷静点儿!”白小七真是受够了吉普身上的这股生性。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吉普的表情渐渐缓和。“你怎么想?”
“我觉得她可能是想跟你结婚。”
吉普不可置信地看一眼白小七。
“你想,她为什么明明掌握着证据却不报案,为什么不说要多少钱,又干嘛一定要见邱慈?”
吉普没回答白小七的问题:“自从我回到公司,开宇就没来上班。”
“你联系过他吗?”
“没有,但公司有人联系过,说是联系不上。”
“如果开宇跟颜嫣在一块儿,你要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会怎么样?”
“如果这次谈不拢,也许颜嫣就会采取行动了。”
一路再无话,车开到约好的饭店门口,吉普停稳了车:“小七,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能帮我到这个份儿上,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昨天我去找你的时候,其实根本张不开口……”
“嗨,别说了,我知道。”白小七垂下眼睛。
“我知道你知道,但我还是得说。”吉普扭过脸,望着白小七,眼神很深很深。“你不爱听,我也得说——我是打算这个事过去了,就跟邱慈离婚,去找你……”
白小七不想继续这场对话。此时的承诺像第一次****之前吉普说的“我爱你”,必定掺着得失心,何况他所承诺的早不是她的想望。
“别说这事了。我只想问你,要是颜嫣不要钱,只想要名分,你答应吗?”
“不答应。要多少钱都行,别的没门儿。”
“那万一……”
“折腾就由她折腾去,反正前几天我把‘后事’也交代完了。要不是她非说见邱慈不见我,我就直接去跟她对峙了。如果真像你说的,她图的是这个,告诉她:婚我可以离,但绝不可能是为她……”
虽然白小七也不觉得颜嫣借此讹婚是明智的,但听到吉普如此决绝的答案,还是吃了一惊。男人宁可失去一切锒铛入狱也不肯娶你——对一个女人来讲,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
吉普突然一把抱住白小七,力道几乎令人窒息。在吉普怀里,白小七想起他刚才抽烟的样子,开车的样子,跟老白和白妈聊天的样子……连同这个拥抱,无不是最后一搏的用力过猛。大家都很清楚,今晚的谈判之后,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浮出水面。
他抱了她好一会儿,没有放开的意思,直到白小七轻轻拍拍他的背,说:“我走啦。”
“我就在停车场,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打电话。”作为回应似的,吉普也拍了拍白小七。“小七,坚强点儿。”
进了大厅,白小七扫视一圈,很快认出了坐在窗边的颜嫣。她摆摆手,谢绝了领位,自己走过去。
颜嫣的手肘搭在桌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双手转动着的玻璃杯上,似乎专心欣赏着窗外霓虹映出的光影。越走近,白小七越能感受到颜嫣散发出的杀气:一丝不乱的发髻,直插鬓角的挑眉,绛红的嘴唇,扣得过分严整的纽扣,两条长腿弯出的尖角,刺一样的细高跟……
过去对颜嫣的认知多是文字上的,她对吉普痴恋娇嗔,抛去醋意,白小七也觉这女人实有几分可爱。而今见了真人,未等开口,却已被她的锋利紧绷弄得浑身不舒服。颜嫣的长相与柔美无关,与白皙无关,也与松弛臃肿无关,像是个健身中心的女教练,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这本不是坏事,可惜人为的紧致总是质感欠佳,跟她着力掩饰的法令纹一样,在层层彩妆下另有欲盖弥彰的真相。
现实中的颜嫣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这让白小七有点惆怅。并非是谈判因此增加了难度,而是在白小七之前看过的照片里,颜嫣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袭金色长裙伴在吉普身边,裙下的肉身闪耀着柔软的质感。也不过几个月而已,颜嫣像一尾丰美的鱼死去了,腐蚀了,空剩下森森的刺。
白小七一直走到桌前,颜嫣才抬头看人。
“是颜嫣吧?你好。”白小七打了个招呼,在颜嫣对面坐下。
颜嫣愣了一下。“你不是邱慈。”
“对,我不是。”料想颜嫣设下鸿门宴,不可能全无准备。眼前的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不是她耳闻和想象中的陈太太。
“陈朗什么意思?”颜嫣又疑又怒。
“他说是你不想见他的。他人现在就在停车场,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随时可以叫他上来。”Waiter为白小七端来一杯水,白小七微笑着道了谢。
“那你是……”颜嫣终于关注她真正应该提出的疑问。
“我是白小七。”
颜嫣冷笑一声。
这声冷笑里有轻蔑,更有知己知彼的自信。颜嫣早知道白小七这个名字,这没什么稀奇,正如白小七也知道颜嫣的存在一样。在与吉普的交往中,女人们各自为战,步步为营,毫无例外。
“我以为你会更漂亮点儿。”颜嫣语气平静,像在谈论天气。大概因为话的内容已足够挑衅,所以不需要再拿腔作调。
“从来没漂亮过,习惯了。”白小七也像在谈论天气。她不觉得受到了多大的冒犯——她不是来争宠的,也不是来选美的。再说颜嫣也与她想象得大不相同,不过不是不美,只是不可爱罢了。
白小七和气地问:“点了什么菜?有点饿了。”
对手太过泰然,反让颜嫣绷不住。她鼻子一歪,歪出三分不满。
白小七点了几个菜。Waiter转身一走,颜嫣马上发难:“我跟陈朗说过必须让邱慈来。”
“邱慈身体一向不好,最近这么一折腾更来不了了。你又不见陈朗,所以我就受托来了。如果你信得过我,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跟你没什么可说的。”颜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过几种可能性,就是没想到他会找你来。”
女人的哀怨融化了颜嫣过分紧张的轮廓,也让白小七有点于心不忍。“你好像大我四岁。”
“嗯,怎么?”
“我们这个年纪,都应该不太会在感情上做傻事了……”白小七没有把话说下去。颜嫣开酒吧也做餐饮,最早如何起家,没人知道。白小七并没有对她的第一桶金存有卑劣的揣测,只是颜嫣打拼在一个更波云诡谲、人心难测的江湖,她走过的路途当比一般的同龄女人艰辛刺激得多,所以理应更懂得自保。
“你我可不一样。”颜嫣鼻子一皱,带动法令纹的耸动。“我一知道自己受了骗就想办法报复了。你呢?你现在还在为他出头。”
白小七从waiter手里接过沙拉。“是不一样,我已经出来了,你还执迷不悟——制造假证据……”
颜嫣一叉子穿过苹果块,咀嚼的声响与她森然的宝蓝色套装极不相衬。“谁制造假证据了?!”嘎巴嘎巴,苹果惨烈葬身红唇。她微微欠身,更加仔细地打量白小七。
“放心,我没录音。”白小七脱下外套,露出没有口袋的灰色连衣裙,欢迎颜嫣看个痛快。“这是你跟陈朗之间的事,和我没关系,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想跟陈朗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