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反西游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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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岂不是流泉 终不成潺湲[80]

飞不多远,见到前方有一少女背影,看身姿甚是美好——不料是光头。悟空不禁喊了一声:“是谁家姑娘立在那里?”

那少女一回首,把悟空吓了一跳:这样美好身姿怎的竟配合了恁般可怕面容?只见那少女眼眶空无,陡然两个黑洞;肚子亦是剖开的,内里尽空;更可怕的是,不见一根肋骨,想支撑这个身子的,不过是一张人皮而已!

悟空大为可怜于她,心想,这副模样定是惨遭巨变,被人所害,乃抱一个打不平的先见,亲切问她:“姑娘,却是谁恁的阴狠,伤害于你?俺老孙却要向他讨一个公道!”

那少女长叹一声,道:“小女子感你这份心意甚好,但你亦莫要虚忙了,实在造成我这模样的正是我自家哩!”

悟空叫了一声:“哎呀!没见过这样的人!”

“我现在亦后悔哩!不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我是毁掉了!”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两个黑洞眼眶中竟流下几滴清泪。

“此事究竟为何?且向俺老孙说一说。”

“说来惭愧!我本亦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住的是琼楼玉宇,品的是神酒仙肴,听的是霓裳羽衣天上之曲,往来的是寿比天地之人,全只因一时发痴,把这一切丢开,做了这幅鬼模鬼样,人见人弃!”

“哦,那你想来是发颠了!”悟空道。

少女自顾言道:“只因那时大水滔天,把五座仙岛淹没了两个,更不要提世上凡人,尽成了鱼鳖之食。那大水消褪之后,天庭重整,渐渐恢复本来模样,唯那大地,烂泥遍野,到处荒芜,极其萧条,死气沉沉。我记得大水之前,自己常到大地之上赏花观水,其时非常快乐,因山清水秀,动植生动,一片天然野趣,连天庭都没有哩。想及于此,心里难受,乃发誓要让大地重回生机。便偷把雷公电母的吃饭家伙在大地上施用施用,把大地烤干,使平地露出。这事为我父皇所知,迁怒于我,把我关在天牢之中,欲我反省。只因我任性,从不曽被父皇如此对待,遂生了一个心,一心要与父皇对着做,毕竟要把大地返春。便偷逃出天牢,来到大地。此时大地一片漆黑,盖父皇怕我见到大地,再生邪思,所以把太阳、月亮、星星全部从天上赶走。他哪里料到我因要与他竞争,连性命都不要了哩!我是再不能去天庭,向我父皇委曲求全,要他发令大地回春,亦自知不能从别的神仙那里得到帮助,便自己躺倒大地,忍着疼痛,一个心狠,把自己右眼抠出,扔到天上,于是那就是太阳了;我又把左眼抠出,扔到天上,那就是月亮了;我又把脖子上最爱的珍珠扯下,一颗颗扔到天上,那就是星星了——命都不要了,要珍珠做甚?那时,我已双目失明,但觉到大地非常温暖,心中却甚快乐,那快乐是我从未感受到的一种!我想了想,心一横,为人须为彻罢,便挖出自己的心,向这心吹一口气,它便化出一男一女,我命他每结成夫妻,衍化人类。光有太阳月亮人也不行,这时候,大地太干燥,万物难成活,我便抽出自己肠肚,抛向大地,那曲折所在,立刻显出大江大河模样,那奔腾之声,传在我耳中,比任何音乐都美妙!这时,我自知生命不久,便又把自己骨头拆散,一根根扔到大地上,果然便有隆隆之声,原来是大地上高升起一座座山峰。有山有水地方,自然便是养人的所在,我知道,虽然眼睛不能再见,但那景象与我以前所见,当无二致,我虽已死,魂魄常踱步于此间,又有何恨!可是光人在大地上行走,恐怕并不行,因惧他每饿死,我又把我美发全部拔光,扔在地上,便有各种香花果木自在生长;我又把自己手指头咬断,甩到大地,那手指头蹦蹦跳跳的地方,立刻生出飞禽走兽,扔到水里的,化为万千游鱼。如此,我以一己之力,把大地重造。我那父皇此时还惊讶哩!跑到大地一看,原来是我,那时要死,便求他答应,从此莫再灭绝大地。他那时亦甚后悔,把君王的脸面都丢了,抚着我皮囊长叹不已,那时生离死别,我每便和解。他还把我两个眼珠从天上摘下来,把原来的太阳、月亮安排轮回,只是我那两只眼珠不能再安到身上,他只得收藏了,为此还哭得流水落花。那时,我又感到最大的快乐。原来这临死的时刻,是生命异常华美动人时刻,早知如此,我何不早点解脱掉?”

悟空听得如痴如醉,不料这般丑陋少女,却恁的光明伟大,不听她言,哪里料到?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悟空叹口气,低语道:“却生生难为你了!”

那少女却截了悟空话头,道:“有何难为的,我现今却后悔莫及哩!”

悟空诧异道:“你做出这等惊天动地事业,不知得天下多少人钦敬,何来后悔?”

“你还在做梦哩!你难道知我名号?我早被我那些不当人子的后代忘个罄尽!且说当时我身体在父皇怀中,父皇顺从我意思,把我葬在大地一处山水清秀所在,使我得沐山灵水秀之气。早先还有许多后人来此祭奠我,也让我吃几顿香烟,把清苦的日子抵消掉。不料日子愈久,祭奠的愈少,渐渐都无人来,把我饿得皮囊都撑不住。更不妙的是,后来渐渐传开,说我坟中多有金银珠宝,原是我父皇陪葬的哩。那厮每蠢蠢欲动,起初还惧我父皇,不敢明目张胆,只在黑夜偷挖几铲,摸几个宝贝溜走,走前还规矩地把土重填上,后来一众见我父皇亦并不知此事,更其斗胆,青天白日,公然刨我坟,把我坟中之物,掠得罄尽,分账不公,又在我坟前打斗,弄得尸横遍野,血流四处。我明知他每做这一切丑恶勾当,却无能阻止。当时便恨自己,悔不时光倒流,任这大地荒凉终古。后来我父皇来看我,发现我生后遭遇,却不知何人作为。他便招我之魂,欲问清楚,我怕被他耻笑遇人不淑,自己颜面扫尽,便谎称是他仇人所为,乃胡乱编个奇形怪样人物来。他信了,便把我安置此处,说此处他的仇人不敢来,因此甚是安稳。从此,我便在此胡乱度些年月,每日以泪洗面,千万后悔,只有我父皇偶尔来看我,我便摆出笑脸,意思过得甚好,不悔从前。其实我心里这个苦!这个苦!难对他人言!难对他人言!”

悟空黯然,心想,幸亏自己不是人,否则不要愧死?乃安慰少女,言道:“那些个鸟人真该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所!”

这少女明知空言无益,却也高兴起来。

悟空忽然问道:“你说了这许久,却不知你父皇是何人?”

“我父皇乃玉帝也!”那少女得意洋洋地说。

悟空被这回答一惊,身子都抖了一抖哩。

“然则你母后便是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却是谁?”那少女奇怪地问道,“我母后在生我时便死去了,从哪里冒出一个甚么娘娘?”

悟空心道,原来玉帝亦会包二奶哩,王母却是个后来人,可怜这少女全然不晓!他亦不忍心戳破,遂与少女告别,要往前面去。那少女与悟空言谈甚久,倒起了个惺惺相惜之意,自己说甚是寂寞孤单,因她父皇看她的机会越来越少,她一个人在这冷清之地,实在难熬哩!可怜悟空哪里是陪人闲话的性子?狠着个心,强横地夺路走了。[81]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