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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月暗送湖风 相寻路不通[143]

话说戒日王将师徒每迎进宫中供养,甚为丰富。那戒日王对长老道:“不知这三位是圣僧徒弟否?”

长老道:“正是劣徒,一路上亏得他每降妖伏魔,方保护贫僧到得贵土。”

戒日王道:“如此看来,三位长老乃是大有本领者?”

八戒拍拍肚皮,道:“俺不是胡里海天[144],俺每兄弟三人皆是打架的行家,杀人的里手,一路保护师父而来,其间不知打杀多少妖魔鬼怪哩!”

戒日王道:“如此失敬了!”正与师徒每谈得馨美,忽然听得宫殿之外格外热闹,戒日王大怒,道:“寡人在此款待贵客,却谁敢在宫门外喧闹?”

执事者慌忙跑出去,一会儿回来,跪在地上禀道:“必胜戒日王!那宫门外喧闹者,乃是我国一些外道,闻听得圣僧自大唐东土而来,得王倾心接待,皆大不服,要与圣僧论会,一较高下哩!”

戒日王大怒,道:“叵耐这厮每!寡人早已明言,方今天下一统,只许信我佛如来,这些外道异端胆敢公然信奉异道!来人哉!将刀去,斫这些外道的头来见寡人!”

长老慌忙止住,道:“大王,佛祖以慈悲为怀,且留他每残命!”

戒日王踌躇道:“圣僧果然慈悲,只是这厮每忒也不敬圣僧,若不教训他每,圣僧何以于我国立足?且传至全印度,人皆知圣僧被些外道所侮,却不丢佛祖之脸?”

长老双手合什,道:“大王,贫僧情愿与他每议论,一较高下……”

戒日王大喜,道:“甚好!甚好!圣僧妙论,寡人亦想一聆,便请圣僧与之较量罢,却要挫了他每锐气,显扬我佛如来光辉也!”

戒日王便随着长老出了宫门,果然宫门之外,皆是奇异之人。戒日王道:“圣僧且看,这底下异端外道,凡分四种。一者餔多外道,你看他每遍身皆涂白灰,仿佛艾白;一者离系外道,遍身无衣,最害风化,且其喜欢拔掉头发,划破肌肤,使若临河之朽树,这等人,乃使我国少女见之如狂;一者髅鬘外道,以绝食为道,全身骨感,常杀人,以髑髅为项链,攒挂颈项,行若夜叉,却自序标奇;一者殊征伽外道,摹拟犬豕,恶衣恶食,饮啖便秽,浑身腥臊,若新发于溷中。”[145]

八戒见髅鬘外道,甚觉亲切,对沙僧道:“沙师弟,莫非那是你的旧相识?”

长老却朗声道:“诸位求道之人,贫僧便是大唐东土来的和尚,不知诸位有何赐教?”

那底下之人吵吵嚷嚷,人人皆想先出来与长老辩论一番,获个头彩,亦好为自家一派争光,因此争执不下。

戒日王大怒,道:“你每这些异端外道,寡人有幸请得圣僧,你每却来捣乱,要甚么辩论!今圣僧屈尊出来,你每又大吵大叫,无人出来辩论,成何体统?莫非在嘲笑寡人么?来人,将这些无礼的畜生每斫去头颅!”

那些人一见戒日王发怒,皆惶恐起来,道:“必胜戒日王莫恼!道人每只是不知该由何人与这位东土来的和尚辩论而已!待道人每商议片刻!”

只见他每议论许久,公推一人出列,道:“必胜戒日王!道人每一致以为,这位东土来的和尚若真有本事,可至殑伽河,与阿耆尼圣者辩论。”

戒日王大惊,对长老道:“圣僧,这阿耆尼乃是我印度有名苦行者,苦行清修,已然数十年不发一语,不见一人,不知圣僧可有把握辩论过他?”

长老道:“贫僧不远万里,来到贵土,正要遍证高人,若胜过他,自然是好;若胜不过他,亦是我师,有何不可?”

戒日王道:“圣僧有所不知,那阿耆尼修行之地,与众不同,他在殑伽河立一高柱,端坐其上,又将登云之梯毁弃,他人皆不能上去,他亦不与人语,只与鸟对谈。法师却如何上去与他辩论?”

长老笑道:“大王且放心,我那三个徒儿颇有些本事,要送我上高柱,殆非难事!”

戒日王大喜,便宣诏赴殑伽河。至殑伽河,果然见一高柱,约莫百米之高。上有一人,枯瘦如木,端坐不动。那些道人见之,皆热泪满面,五体投地,口中贡献无量颂词。连那戒日王亦恭敬其心,手膝踞地,拜了三拜。

长老回头对徒弟每言道:“你每哪个送为师上那高柱?”

却是八戒格外踊跃,争先立功,拉住师父手,忽地上了天,将戒日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戒日王大喜,道:“果然圣僧了得!”

那些道人亦窃窃私语,道:“果然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究竟是有本事的,不然亦不敢只身万里,飞越关山,到我这国度来求学问道。却小觑了他也!”

八戒将长老放在台上,自家又下来,随喜了戒日王许多恭维,自然得意。

却说那高柱本亦不大,只容二人也。那平台之上,却有些腥味,多鸟毛和血点。长老掩鼻不乐,端详那阿耆尼,只见这道人面黑如泥,身瘦若竹,毛发长似乱草,身上只挂着绺绺衣丝,肋骨高高隆起。只是眼睛有些怪异,长老细看,才知此人眼珠早已不知去处,只剩两个窟窿。

长老不觉生了惺惺相惜之情,恭敬道:“大师有礼!”

阿耆尼颤颤地言道:“你是何人?”言辞中却有些惊喜,有些忧惧。

长老道:“贫僧乃是东土大唐至我佛如来处求取真经的和尚,今到贵国,贵国学道者意欲辩论,提出大师名号,故敢上台,与大师言语周旋,望大师多多指教。”

阿耆尼闻听此语,两个眼窟窿中流出许多清泪来,颤抖地道:“哀哉!哀哉!我亦不知过去多少年月,自家只疑从此永在高柱上,孤独了此一生,死为野鹰之食,不料尚有人来此!我且问你,你是如何上得此台?”

长老道:“贫僧劣徒颇有些本事,是他送我飞上来也。”

阿耆尼道:“你那徒弟能送我下去否?”

长老道:“大师?我闻说你数十年前上此高柱,意欲穷究人生,参透生死,莫非大师已然了悟一切?”

阿耆尼道:“甚么了悟生死?我实在是被骗的哩!”

长老大惊道:“此是何说?”

阿耆尼道:“数十年前,我尚是一个年轻人,一心求慕大道,听说殑伽河边有一圣者,便虚心求道。那圣者道,欲知大道,非苦修不成。我不知如何苦修,那圣者便告知我河中立柱之法,他说只要在柱上端坐,在绝对孤独中苦思数年,自然瓜熟蒂落,了悟大道。我轻信此说。那些闻得我要在河中立柱者,若发狂一般,为我建起柱子来,我便顺着登云梯爬上高柱,当时真不知死为何物。待上了高柱,我为求决绝,令人将登云梯折毁。当时心中,却恁决绝!但见下面人群,敬我如神明,拜我如父母,我那私心,更不知有多少得意!”

阿耆尼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言道:“起先在高柱之上,我尚能坚持数日,后来不能坚持,盖当时只知修道,却不知生计,连食物都不带,如此岂不苦了!欲待叫下面之人送食物,可是听他每敬佩我不食不语,端坐不动,果然大德之貌,我那虚荣心便阻止我开口。你想,倘若不数日便要下来,且要食物,岂不惭愧于心。实在无法,只得觅些鸟儿,盖我端坐不动,正成鸟儿倦栖之处,好在我敏锐,常常捉住它每,才解饥饿。幸得此地多雨,又解决燃眉之渴,故能长年累月坐在此处。我又觉孤独,渐渐便与那些鸟儿言语,其实不过自言自语。不料下面那些人见了,皆以为我已通大道,都非常佩服,越发钦敬,我更不能开口下柱。如此便使我度过这许多年月,至今都已绝望,以为此生无再下柱之机。不料你却上来。可叹你上来与我辩论,我其实哪里有甚么大道,数十年光阴,只是苦熬而已!”说罢痛哭流涕。

长老大是可怜,道:“不料果然如此!先生原来恁般无奈,然则我命劣徒送先生下柱如何?”

阿耆尼大喜,道:“如此多谢!只是还请你下去之后,莫要提我方才所言,我也好受人供养,将残生打发了,从此再不受饥渴之苦。”

长老踌躇道:“只是戒日王若问起辩论之事,则我待何说?”

阿耆尼却不知戒日王何人,经长老说了,方才明白,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对那戒日王说你辩论全然胜过我,也算报你救命之恩。”

长老道:“也只得如此。”

便对下面喊道:“徒弟每,辩论已毕,却带为师下去!”

这次是沙僧卖弄争先,飞上去,听长老之言,一手提一个,将二人送下大地。

阿耆尼一至大地,便跪在尘土中,亲吻那土地,眼中流下泪来。见阿耆尼如此,那一众道人尽皆跪下,也学阿耆尼之样,亲吻土地起来。

戒日王道:“圣僧,辩论之事如何?”

长老正踌躇,不知如何回答,那边阿耆尼道:“莫非乃是戒日王么?数十年前,我上此柱,还不曾听过你名字哩!”

戒日王慌忙道:“正是!正是!大师参道数十年,小王不过掌国十数年而已。”

阿耆尼道:“你也不必问,方才辩论,我已败于这位东土来的僧人,他果然议论精深,乃不可多得的高僧!”

戒日王大喜,道:“果然?”

阿耆尼道:“果然!”

那一众道人听得如此,皆咋舌不已。阿耆尼对道人每道:“我虽了悟大道,此僧却是后起之秀也,尔等今后可多向之求教!”

那些道人唯唯答应。

阿耆尼便道:“如此,你每且将我抬走罢!”

一时便有无数道人抢来,要将阿耆尼夺回去供养。戒日王凭借王者身份,抢先命人将阿耆尼用象车接回宫供养去了。见阿耆尼尘踪已去,戒日王又顶礼双足,对长老恭敬起来。随命众官,将长老师徒每恭迎进宫,因是辩论得胜,曲女城人人皆知,见香车路过,皆伏在尘土中,口中但叫圣僧不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