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盛醒了。
他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鸟。他站在昨晚下雨留下的水坑前,一直胖墩墩的麻雀正歪着头眨巴着小黑眼瞅着他——这就是姚盛现在的模样。
换形这码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平静地接受自己成了鸟人这一事实。姚盛不想深究上回的意外身亡,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毕竟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莫非是什么带着记忆转世?
姚盛若是文艺一点,一定会说自己是形散魂不散,尽得散文神韵。可他现在关心的无非是吃喝拉撒睡。呃,还是先把飞行学会吧。
这回倒是出奇的顺利,姚盛只试了两回就飞到树上了。他用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观察了一圈,发现这里正是自家小区,而这棵树,正是自己窗户对着的那棵。姚盛虽不想在自己变鸟一事上花太多时间,但对死后的事情还是很感兴趣的。毕竟死的是虫形姚盛,自己的躯体里还占着个虫魂呢。其实,深层原因他是想回去找些食物,“外面风吹日晒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姚盛家在三楼,对于新手来说飞上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想飞进屋里,可就要花一番心思了。
姚盛还算走运。姚妈在做大扫除,正拆下纱窗做清洁。趁着她换水,姚盛一个俯冲飞进客厅,轻车熟路地寻了些面包屑饼干渣充饥,“谁说吃东西掉渣不是好习惯来着。这能造福多少人啊。”姚盛不由得洋洋自得起来,他想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若是这辈子注定要变成一只鸟,自己曾经活过的痕迹也会帮助他存活下去。
姚盛踱到卧室门口,房门刚好开了个缝,正合他的身形。他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走进去,发现窗台上,正蹲着人形的自己,拿头把窗户撞得咣咣响,还时不时呼扇一下手臂,做大鹏展翅状。
姚盛有些困惑,那货,明明是只爬虫,学什么苍蝇蚊子隔着玻璃寻找光明啊。
他不知不觉叫了出来,几声鸟鸣,引得窗台上那位停下动作,一个猛回头,栽了下来。
姚盛心里乐得欢快:那才是真正的鸟人啊。他一遍一遍回想人形自己摔了个狗啃泥的场景,想笑的感觉不断叠加。
他抑制不住讲话的欲望,完全不管自己发声器官的局限,滔滔不绝讲起了道理:兄弟,好歹你原来也是两只脚,能站着走,这一点上啊,可是完胜原先那只虫啊,我看好你哟。我跟你讲啊,你出了这个门,往前走,过了客厅进厨房,厨房是个好地方,冰箱里啥都有,昨天的,今天的,生的,熟的……唉,估计你都不认识。得,教你个简单的,直接把餐桌上的东西都拿进来,餐桌知道是啥不……
姚盛这边独角戏唱得热闹,纯粹是自我发泄,在幻想中满足一下对食物欲望,也没指望对面刚爬起来的那只能听懂,就当是追忆一下曾经的美好罢了。哪里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回竟然把思想传达的很好,鸟人姚盛像机器人得到命令——嘟,已接收,立即开始行动。
它略微僵硬地走到门口,拉开门(竟然会拉门!惊喜啊!)走了出去。没等姚盛犹豫完是否要跟出去指挥一下,鸟人二号已捧着一堆食物回来。姚盛大喜,也不深究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扑棱着翅膀凑过去。
二号对谷物食品情有独钟,掰了块儿面包吃得津津有味,姚盛跟着食指大动,撅着尾巴一下下啄面包屑。
“不错不错,是个不错的食物提供者。”姚盛觉得很满足,这比上一次强多了。鸟还是比虫高级啊。
姚盛发现,现在的时间进程是从自己死的那一瞬向后延续的。他甚至还在地上发现了那只虫的尸体,现在看来应该是只小强——“德国小蠊”,姚盛忍不住卖弄一下。
一下午,一人一鸟相安无事。两人的需求都不多,鸟形姚盛只求填饱肚子,而在星期天,姚盛向来过得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乐生活,没人指望他在这一天生产劳作,所以人形姚盛暂时没有暴露的危险。
姚盛时不时指挥一下,厕所怎么上,手机怎么开,象征性的应付一下老妈……他感到所做的一切十分伟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晋升成超级奶爸,一直晚上竟没有出什么大差错(漏了几个电话这种事情被姚盛自动忽略)。
姚盛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小时候养小鸡小鸭得来的心得。
其实,姚盛根本没什么心得体会。小学时,有一阵流行养小鸡,每天都有小贩在校门口卖鸡仔,五颜六色,毛茸茸一团挤在纸壳箱里。姚盛也赶过时髦,追过潮流,买了一红一绿两只雏儿回来养,不过一只让他折腾的掉光了毛,一只在他牵着出门遛时跑折了腿。虽然后来他有所收敛,但积重难返,两只小鸡都没养多久就死掉了。之后姚盛不是没有难过一阵儿,掉两滴眼泪,但两只小鸭的到来填补了他内心刚刚衍生出来的些许内疚。这回姚盛倒是洗心革面,一改当初对待小鸡的后妈架势,很是温柔细致。等到小鸭子换毛后,乐颠颠的拿去卖给了班里的实验达人。那孩子最喜欢拿动物做极限实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来者不拒,至于实验的具体内容,呵,不说也罢。
这样一直到晚上,这一人一鸟几乎一直蜗居在卧室里。二号颇有慧根,在姚盛的指导下行动愈发自如,端盘子端碗,心不慌手不抖,开门关门,不在话下,连上厕所这等大事都做得分毫不差。姚盛很欣慰,看着二号有了人模人样,那感觉就跟养了个痴呆儿子某一天突然好了一样。他甚至觉得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他盘算着教二号讲话,等训练成了就派出去工作,自己在家有吃有喝,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啊。姚盛几乎要感谢天上众路神仙了,白日梦接连不断。在某次进食后,姚盛小憩了一下,在窗帘后面睡了一小会儿。也不知过了过久,突然被头上的一击惊醒——咳,是只猫。
噢,对了,姚盛家里有只猫。准确来说,是他堂姐家的。他堂姐嫁了个姓唐的老公,最近刚添了个娃,因为这猫太活泛,上蹿下跳怕它伤了孩子,夫妻俩一合计,决定先放在姚盛家养一阵。堂姐家的猫有名有姓,身份了得。一般给猫起名无非就那么几种,正常点的按颜色,如小黑小黄;按性格,淘气闹闹,另类点的按食量,如八顿,按主人喜好,饼干馒头韭菜合子,当然还有洋气的外国名。可这种冠了自家老公姓氏的可少之又少——这猫姓唐,诨名洁佳。姚盛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泛出一股酸水:唐洁佳,唐洁佳,真是生怕我忘了你是我堂姐家的啊。
姚盛不喜欢这只猫,因为它奸诈狡猾且极爱记仇。平时对自己爱答不理都不算什么,你若是在饮食上亏待了它,且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稍不留神,水杯翻了,饭碗扣了,电脑被尿了,防不胜防。姚盛和它的几次交锋都以失败告终,偏偏他还打不得骂不得,谁让这猫是堂姐家的。
姚盛曾和唐姐夫抱怨这猫太难养,食物不吃隔夜的,睡觉只爬姚盛的床……
唐先生不以为然,“多叫它几回,你就平衡了。”
姚盛不解。
“你叫它洁佳不成,那就一普普通通的名儿,你得换个调叫,叫接驾——有谱了吧,气派了吧。”
姚盛大乐,点头称赞,认为仅凭这一件事,自己就在与唐家猫的斗智斗勇中扳平了比分。
现在,就是这只猫正紧盯着自己。玻璃球状的眼珠仿佛能吸走世上的一切光源,姚盛本能地退缩了几步,猫亦步亦趋,始终保持着同等距离。退了几步后无路可退,他跌跌撞撞跳下窗台。猫紧追不舍,探着头,低俯着身,一副捕猎的架势,惹得姚盛小心脏怦怦乱跳,胸脯一起一伏,脖子后的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猫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据说,猫在面对软弱的对手时,必会先玩弄一番,在心理上藐视对方。这些天,它显然是没遇到什么能引起它兴趣的东西,鸟形姚盛的出现让它兴奋不已。
不幸被定位成玩物,姚盛难免被这场追逐搞得精疲力竭。他始终没有想起自己现在是可以飞的生物,一直在慌乱的躲避,两条短腿承担着重任。他想叫人形君来帮忙,扯着脖子叫了好一阵。但关键时刻,二号却不见了踪影。
人形姚盛正在帮姚妈搬东西,动作虽不甚协调,但好在老妈的注意力不在它身上。
它心不在焉地搬着东西下楼,满满一纸箱杂物,虽然不沉但堆得老高,挡住了它大半视线。走廊里一盏昏黄的灯,颤巍巍亮着。它一步步走下楼,影子越拉越长。
喵——它猛地回头,阴影里一双猫眼闪闪发亮。是唐洁佳。猫叼起毛茸茸的一团东西,竖起尾巴,踩着猫步悄无声息地飘过来。
猫眯了眯眼睛,是挑衅吗?你猜我嘴里叼着的是什么?你会喜欢的。
二号的心跳时快时慢,扑通扑通,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姚盛在暗处隐隐的伴奏,有一下,没一下,像开会的人心不在焉地用指节敲桌子。
姚盛被猫叼住了翅膀,狼狈不堪,但还剩一口气。他挣扎着望向几步之外的自己,心里百感交集。
“它都会扔东西了。”跳入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抬头望向对面,一切都影影绰绰,他看不清姚二号的表情。但冥冥中,他相信经过一下午的相处,二号一定是懂自己的——这种紧要关头,谁都能看出来吧。救命要紧!
一阵眩晕,挟裹着蓦然喧哗起来的杂物,蓦地将他送到最后一级台阶。姚盛化作一道抛物线,在空中翻转了一圈,眼见着天花板来了又去,最后跌入散落在地的杂物堆里,激起阵阵尘埃。
在楼道浑浊的空气中,姚盛艰难的呼吸,四周静悄悄的,连那盏摇曳的灯影都不见了。姚盛软趴趴地贴在地上,面前的纸箱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孤独地倒在黑暗里,心中涌起客死他乡的悲凉。上一次好歹还是在自家床上,最后一刻体验到的还是柔软,以及正午阳光的温暖。事实上,那一刻来得太快,他在化作鸟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死过一回了。
四周的一切渐渐隐去,他心意懒散,无力睁眼,只能听见些微响动,窸窸窣窣,像半夜偷食的老鼠,来去无踪。大纸箱逆着重力自己直立起来,散落在他周围的杂物像是长了腿,一件件归到里面,最后,这个面前最有存在感的事物也凭空消失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一片虚无中,四周寂寥无人,空洞洞的黑暗将其吞噬。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疼痛——翅膀,胸口,爪子……时而是湖面涟漪,一点点延伸,时而是拍打礁石的巨浪,将他淹没。渐渐,水流退去,他成为干枯的河床。他感觉不到疼痛了,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鸟身,悬浮在空中。
“这就是死亡吗?”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活着,也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死亡。他触不到任何东西,黑暗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异常活跃的大脑,不,也许作为实体的大脑并不存在。所以,他所拥有的只有传说中重二十一克的魂儿吗?
在姚盛的认识中,鬼魂是可以自由飘动的,是可以穿墙而过的,是可以附在人身上的,至少鬼故事都是这么讲的。他迫切地想逃离这片无边的暗影,甚至渴望袭来一阵疼痛,让他感受一下这世界,哪怕是恶意也好。
死了就死了吧,快让我离开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阎王老子效率太低!牛头马面还是黑白无常,来个人把我带走吧!老子不想在这儿干耗着!
长久的寂静和黑暗带来了整个世界的寒冷。姚盛觉得有一种力量驱使他放声大叫,可是他有心无力,就像一个被上刑的哑巴,张着嘴徒劳无用,嘶喊着无声的绝望。
时间过了多久了?是一滴水下落的时间,还是一粒沙磨圆的时间?
他像困在井地的矿工,时而期待,时而绝望。思绪纷纷乱乱,他想,若是再活一次,我一定……他想,还是给我个痛快吧……他想,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想死而不能死……他想,莫非这就是死亡?
人临死前会想些什么永远无法预测,世事无常,就像你无法预测别人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在长时间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姚盛想了很多,零零碎碎,杂七杂八,他想起自己万年不变的QQ签名,想起前天听的神曲,想起昨天晚上的面包,想起……
所有过往蹦着跳着,如同失眠时的杂想——念头此起彼伏,联系如蛛网,既脆弱又强韧。他把一切琐碎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些看起来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家人,比如朋友……以及自己的后世。似乎他只剩下追溯从前的能力,想念着自己无数的第一次:第一次吃儿童套餐,第一次拉女生的手,第一次……
他留恋吗?姚盛不知道,他无法停下回忆,那些记忆像魔术师袖子里的道具,无穷无尽。
姚盛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飘荡下去,零落无根,夹在生与死的缝隙间,无声无息,无依无靠。
他放弃抵抗,任凭繁杂的生活碎片在反复琢磨中磨平棱角——他的生活永远拼不完整了。
他感觉黑暗包裹的更紧了,看不见的眼睛将他锁定不放——那么尖锐,让他的思想都忍不住刺痛流泪;无形的手将他慰藉——那么酥软,连大脑都跟着软了,化了。黑暗攻下了他的意识,破了最后一座城池,姚盛丢兵卸甲,不战而降,化为黑暗中的一只眼,一只手。暗夜的仆人,阴影的爪牙。
姚盛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这世上。
什么叫存在?他以为就是活着,在世界上有个位子。
现在,他无形无状,是作为灵魂的存在吗?是“雷锋精神世间永存”那种存在吗?世界不是物质的吗?意识不是只有反作用吗?那现在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是谁?我是什么?
我,我,我……
空洞的回响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吸入黑暗,回旋,漂浮,坠落,纷乱的思绪归于平静,变成平滑的直线,向前延伸。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见了微弱晨曦,徘徊在黑暗的边缘。发光,发亮,那是新的一天么,那是初升的太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