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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是的,他们懂得这是她的软肋,他们很聪明也很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

阿噗想了好久,她的模样越是着急,他们两个人坐着的姿势就越是懒散。

最后她点头说好。

她说了数量,柳伯妈笑成了一朵花得忙点头说“我去处理”,一边又让柳伯跟着阿噗回家拿地契。

如果娘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地大声骂她怎么能随便拿地契给别人的,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地契虽然重要,但是比不过一个娘。

“阿噗你放心,等你们一还清钱,我们就立马把地契还给你们,绝不要你们的。”柳伯翻看了一番呵呵地对她说。

她点点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一个浅笑也挤不出来。

“今天晚上在我家吃饭吧,吃完饭我送你去医院交钱。一个小孩子,拿这么多钱在身上不安全。”柳伯又跟在她身后说。

阿噗把折腾出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进柜子里,转过身对着他点点头说好。

她跟在柳伯身后吞吞地走着。

黄昏将近,不时地有老村民拖着一车海带往家走。用清水泡一个小时,烘干后明天早上就有人来收了。

他们哼着歌,看到柳伯亲切地打着招呼:“晚饭烧了没?”

柳伯也笑嘻嘻地回着:“笋干炖着鸡!”

笋干炖鸡,这是过年的吃法,但是他们都是这么回答的。每次娘听到都要教育阿噗:“做人得说实话,吃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攀比。那些说着笋干炖鸡的人家,有多少是蒸着海带汤的!”

自从度假村被勒令停业以后,村里又开始重新种植海带和紫菜。

以前回答的那些“酱牛肉”“红烧肘子”已经很少有人买来吃了,连村口卖肉菜的老板都做起了水产生意。

不过令阿噗意外的是,柳伯妈真的做了笋干炖鸡。这让阿噗怀疑起了流传的柳伯妈的形象。

阿噗打了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站在窗口吃,忽然听到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讲了多少遍了说不听,方便面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九月十日,大学开学后第十天,上午九点十六分,娘终于醒来了。

阿噗抹了一把眼睛叫着“好辣好辣”,端着碗冲去公共洗手间倒泡面汤。

刚把门关上,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边跑边哭,泡面汤溅满了衣摆。

这会儿正好是大学新生军训的日子,她还揣着一丝希望去念大学。

“今天是多少号了?”门一推开她就听到了娘的声音。

“九月十号了。”阿噗端着湿漉漉的碗,上面还有没冲洗干净的洗洁精泡沫。她用身子挡住娘的视线,小心而又迅速地捏破那些白细的泡泡。

“你回家去拿了存折和通知书,娘跟你一起去学校找校长求情。你是为了娘没去报到的,娘去说,校长一定会通情达理的。”娘单手撑了起来,拿了枕头垫在背后坐着。

“存折取光缴了医院费用了……”阿噗小声说。

“什么?全取了?”娘有些惊讶地盯着阿噗。

“嗯,还把地契押了给柳伯借了一万二……”阿噗把头埋得更低了。

“谁准你动地契了?!”娘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阿噗怔得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有说话,娘生气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可是这次的沉默却像浇在火上的汽油。

娘坐直了身子喊她:“阿噗,你过来。”

阿噗看了看娘的神色,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便放下手中的碗走了过去坐在床边上。

“娘……”她话还没出口,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娘!”她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大声地抗议。

“谁准你动地契的?!你给我滚!”娘从身后抽出枕头朝她头上摔。

不疼,阿噗被突然迎头盖面砸下来的枕头吓哭了。或许真的闯祸了。

娘冲她喊了几声“你给我滚”就哭了起来,阿噗拿开枕头紧紧地抱着娘:“娘,他们说等我们还钱了就把地契还给我们,他们自己也有房子的,娘。”

“你给我去要回来。”娘沉默了好久,冷冷地说道。

阿噗摇摇头:“我们要先还钱他们才会给我地契的。”

“那你去还钱啊,谁叫你去借钱的?你才多大,就敢到处去借钱!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还不起钱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娘越说声音越大,惹得经过的护士趴在门口的透明玻璃上查看。

阿噗被娘吓得嘤嘤小声哭了起来。

“走,我跟你一起去要!”娘把手背上的针头拔了,扯了一张面巾纸止血。

阿噗单手抓着床沿,摇头不肯去。因为年轻,很多事情都轻易承诺而又不敢打破。打肿脸充胖子,大概是这个年纪最好的形容词。

娘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声音变得轻柔,像是在讨好她:“阿噗,咱们俩一起去要回来好不好?”

阿噗点点头。有娘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她们走出住院大楼的时候,不停地有护士奇怪地看着她们。其实阿噗心里早就想好了,如果有护士挡在她们前面问她们去哪里,她一定能一句话打发走她们。但是那些奇怪的目光也只是晃了晃,就过去了。

阿噗和娘并排坐在长途汽车的座位上,还没到出发的时间,她们得坐在车上等十分钟。

“阿噗,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地契都不能动,你给我记住了!”娘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噗心里委屈,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得低声嘀咕着:“我也是为了给娘治病……”

娘听了直叹气:“娘以后再也不生病了。”

阿噗听了娘的话,又高兴又担忧。

“娘,我们没还钱,柳伯他们会把地契还给我们么?”阿噗对撕破脸皮那一套有些害怕,娘从来没有跟别人家吵过架,自己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哭出声来的。

“你真的相信我们还了钱他们会把地契还给我们?”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他们承诺过的——”

“承诺是什么?就是一个屁!柳家是出了名的泼皮,一万二换了一张地契,你觉得有可能再吐出来?”娘打断她的话,只剩下阿噗满脸的担忧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顿了顿又说:“阿噗你长大了,要学会分辨好人和坏人,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信任的。你要记住,相信一个人之前,一定要问自己这个人凭什么值得你相信。娘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上当受骗了怎么办。”

阿噗把脸背过去,用手背撑着脸看窗外的风景。

如果娘不在自己身边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上当受骗的呢。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阿噗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涩得发疼。

娘叫她下车的时候她还盯着车窗外,丝毫没意识到已经到了熟悉的目的地。

“阿噗,你等下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强硬的态度。眼睛皮子不能再这么浅了,随便说两句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娘帮她理了理头发,边叮嘱她。

阿噗点了点头,眼眶还发红微微有些肿胀。

她们俩走到柳伯家门口时,只看到柳伯一个人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人走近,他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看。

“哟,阿噗娘出院了啊,身体好些了吧。”他看到阿噗的娘,精神似乎饱满起来,又冲着里屋喊,“阿兰——阿噗娘出院了,你炖些好菜,晚上就在这里将就一顿吧?”他说着又把目光转移到娘身上。

娘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来问清楚。”

柳伯看着娘的表情,又躺回躺椅,懒懒地说:“哦,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娘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听我家阿噗讲,我住院多亏了你们借钱给我们。但是——”

娘看了看柳伯,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地盯着她。阿兰也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但是,”她又接着说,“阿噗说她把地契押在你们家了。小孩子不懂事,我来就是想拿回来。”

她说完,直直地盯着柳伯。

“这件事儿吧——”柳伯说着看了看阿兰。

“这件事儿吧,”阿兰接过了话头,双手抱胸地走了出来,“其实我们也不会要你家的房子,只是我们把钱借给你们,要是没有什么东西担保,我们也不敢随便借。”

“你们要是不放心借给我们,大可以不用借,一定要什么押在这里的话,我有一个玉镯子,本来是要留给阿噗当嫁妆的,先押在你们这里好了。”娘咬了咬牙说了出来。这个玉镯子连阿噗都不知道。

“玉镯子也就值几千块钱吧,我们可是借给你们一万二嗳。”阿兰发出一声冷笑。

“我想,把东西押在你们这里只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保证我们一定会还钱给你们吧,并不是跟你们等价交换。再说,我们家的地契也不止一万二,你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收了呢?”娘有些气昏了头,这个玉镯子她一直当宝贝收着,她却怀疑她。

阿兰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把紧抱的手松开,双手时而激烈地在胸前比划,时而双手叉在腰上。

阿噗拉着娘退后了几步,然后她又上前,挡在了娘的前面。这个女人的情绪激动到失控,她怕她误伤了娘。

“今天我一定要拿到地契,不然我就只好报警了。”阿噗听到娘撂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吃惊。

阿兰泼皮归泼皮,毕竟是个没知识的老妇人,经不住吓。

沉默了一会儿,柳伯走进里屋倒腾了一阵,握着地契走了出来。

阿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却不甘心地盯着柳伯。

柳伯捏着地契,越过阿噗,朝娘的肩头一扔:“十天之内如果还不清钱,我就找人去拆你们家的房子抵债。别说报警,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娘没有说话,弯着腰捡了地契就往外走。

等阿噗缓过神赶上娘的时候,娘的脸上一片湿润。

一万二对她们这个家来说本来就是个大数目,现在又一贫如洗,更是可望不可即。

阿噗不知道怎么宽慰娘的心,她想不出什么办法筹到钱,说再多也是自己打自己脸。

“阿噗,你还想不想上学?”娘也不躲闪,抹干净脸认真地问阿噗。

阿噗说不上话来。她原本不爱读书,她能念到大学,是因为一个人。而其实,要去一座城市,不只有读书一种方法,也可以是去打工。

重要的是她需要钱,读书要花钱,打工能挣钱。社会抛出的问题呢,其实是很简单的,根本不必费尽精力是思考一个态度明显的问题。你有能力选择轻松的,当然是好事,或者就只剩下另一种选择。

阿噗无疑是想选择轻松一点的一方的,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似乎也只有一条路,轮不到她来选择了。

阿噗坚定地摇摇头:“我成年了,我要去打工。”

阿噗娘看了她一眼。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选择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有更多生存方式呢。可是……她总归还是会生存下去,而这座房子,支撑了她一半的生命。

“阿噗,你不要怪娘。我拼着这张老脸只能借到一笔钱,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努力赚钱还债,要么不要房子了把借来的钱给你读书。娘知道你是为了娘着想不读书了,娘只能狠心说‘好,那就不读书了’。房子娘一定要保下来,你不要怪娘。”她抱了抱阿噗,对她细细地说。

阿噗把头窝在她的脖颈上,上面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后来呢,阿噗娘去村口做海产生意的邵家借了钱还给柳伯。而阿噗最后也没能去大城市打工。

海产生意需要亲力亲为,要保证质量和收益,容不得半点马虎。阿噗去帮忙打打下手,也学点海产生意的经验。

再后来,邵家的挑着红蛋来跟阿噗娘求亲。

阿噗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外屋的人越说越喜庆,整整叹了一晚上的气。

再过几天,定完亲阿噗就跟着邵家一起搬走了——搬去市区的新房准备结婚。

娘说,你把重要的东西都带上,每年回来看一次娘就行了。娘啊,离不开这座房子,你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噗娘,我嘱托房子代替我陪你们,我们一家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那天,阿噗去了海岛。邵家在上面种植的荔枝林要外包给别人,她去算承包费。

听说,爹年轻的时候也想种荔枝林,却没想到来海岛上勘察地形的时候被毒蛇咬了。他们这一带很少有毒蛇,阿噗爹只当是被磕破了才流血。年轻气壮的小伙子,流点血的伤口不算什么。

他回家的时候还高兴地对阿噗娘说:荔枝丰收以后要带她去大城市买喇叭腿的牛仔裤然后再烫个大波浪。那时候城市里大街上的女人都是这副装扮。

后来爹不行了,喊来柳伯。柳伯只说伤口是毒蛇咬的,怕是来不及救了。

……

阿噗甚至想不起来她是从哪里听说的,反正娘从来没说过,她只要稍微搭一点过去的边,眼睛就红肿了,阿噗不敢开口问。

她只记得她最后一次去海岛是二十二岁,海岛上种满了荔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