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人越野车一直开到大桥下，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子在桥下一个停车场停了，两人下了车，金全贵在前，小美在后，默默地往桥上走。到了大桥中间，离左右的路灯都有一段距离，朦胧朦胧，此地甚好。小美停了下来，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苗条，身材不错。金全贵停下来，扭头问她：“该给你的钱我二话不说都给你了……你到底打算干什么？”他的口气虽然很不好，带着一种深深的厌恶，但小美听得出来，他底气不足，声音里明显带着颤音。小美反而平静多了，她望着脚下滔滔奔流的长江，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得很清楚了吗？我爱孩子，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和你没什么关系。”小美本来还想说，这关你什么事？但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金全贵紧紧地锁着眉头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着他，她要让他知道，她虽然是个娇小的女孩子，但她并不怕他，他要想摆平她，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金全贵双手抓住桥栏杆，低头看了一会儿长江，再扭过头来，一脸痛苦，脸上肌肉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看着小美，眼睛里流露出祈求。他的目光让小美难受，但小美还是咬着牙倔强地看着他。他突然转过身，扑通给小美跪了下来，发出的声音分明是哭声了：“小美，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真的没那么多钱了……你只要答应去把孩子做掉，你想要多少都行，我给你打个欠条，我将来一定还你。”他抓住小美的腿，仰着头看着小美。小美看着他脸上像蚯蚓一样蜿蜒而下的泪水，心里颤抖了一下。按说她这时应该同情他，但小美更生气了，到这个时候了，他都没想娶她，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解决办法。小美当然不会嫁给他，但她生气的是，他连想都没往这方面想。在他眼里，她算什么？像一块溅到他身上的肮脏的烂泥巴，他急着把它甩掉。小美弯下腰，把他的手拂开，冷笑一声：“亏你想得出来，还打白条呢。你想过我没有？我到了这个地步，男朋友没了，打了孩子，将来能不能再怀上都成问题，你把我这一辈子都毁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就是想要这个孩子。”
金宝贵还不死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嘶哑着喉咙说：“就说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也不反对，你能保证将来不找我事儿吗？”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小美扭头看着远处朦胧不清的夜色，慢悠悠地说：“我是绝对不会找你的，不过，孩子长大了，他万一问起，他爸爸是谁？我总不能瞒着他吧。他会不会去找你认亲，我现在也不敢给你保证。”
金全贵的身子一下软了，痛苦地摇了摇头，哀求小美：“小美，求求你，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我现在确实没有钱了……”
小美忍不住打断他：“你当然不会有多少钱，但你不会给你爸要吗？”连这都要提醒他，小美真的厌烦他了。
金全贵说：“我能给我爸说吗？他不把我打死才怪。我不骗你，我从小家教都很严……要不，你把我的牧马人开走吧，我就对家里人说丢了。”
小美说：“我才不要你的牧马人，我只想要这个孩子。”
金全贵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他再抬起头时，脸上的泪水已经消失了，脸色铁青，眯着眼睛睥睨着小美，说：“你不就是想讹我俩钱吗？说吧，你要多少？”
他的眼神让小美很生气，这哪里是来解决问题的？这分明是在向她示威。不就是仗着有俩臭钱吗？我虽然没钱，但我们人格是平等的，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目光看我？不要搞错了，现在是你在求我。小美气得真想扔下一句“这个孩子我要定了”然后扭头就走，但她还是忍住了，恨恨地瞪着他，说：“一百万。”小美决定了，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金全贵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挺了挺胸脯，毫不示弱地也直直地看着他。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冲着小美摇头。小美皱着眉头看着他，问他：“你觉得这很可笑吗？”金全贵的笑声落下来了，但笑意还挂在脸上，撇着嘴巴，对小美说：“一百万，一百万啊，你居然还真有脸提出来。我有一百万，哪个明星我睡不了？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个地方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敢要我一百万？”这种情况出乎小美的意料，她预计可能会有一场艰难的谈判，就像刚才那样，他跪在那里苦苦地哀求她，她慢慢地往后退，最后五十万也可以。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她！
小美气得浑身发抖，觉得自己还是太高看这个富二代了，真没想到他原来这么粗鄙，虽然上的是名牌大学，但实在连街头上的小混混都比不上。小美冷笑两声，说：“你不要满嘴喷粪，大家都是文明人。咱们是来谈孩子的问题，我告诉你，我现在还真改变主意了，我不要钱了，我就要孩子，我不但要生下他，我还要送到你们家里，你看着办吧。”小美说完扭头就走。这种家伙，给他一个梯子他就想上墙，给他一包颜料他就想开个染坊，不放狠话看来不行了。他果然慌了，一把抓住她胳膊。他用劲真大，小美痛得不由得叫了一声，大声吼道：“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他的手稍微松了一下，但还是紧紧抓着不放，他把脸凑到她面前，问她：“你个****养的，你到底想讹我多少钱？”小美摇了摇头：“我一分钱也不讹你了，我说过了，我就要这个孩子了，我生下他，送到你们家，让你们来养。”小美知道这事就要成了，她只不过是按照惯性再给他加点料。金全贵的手抓得更紧了：“你这个小****给我听着，老子就给你一百万，你******立马去医院给我做掉，听到没有？”小美想立刻答应，但又觉得立刻答应了，没有面子，他应该软下来苦苦求她才对。她梗了梗脖子，说：“你不是说我讹你钱吗？我不要你钱了，我就要生下这个孩子，我明天就告诉你的女朋友去……”她还没说完，他松开手，双手上去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叫起来：“我让你说，我让你说，杀死你，杀死你……”
小美感到脖子被紧紧地扼住了，她张大嘴巴呼吸，空气经过口腔，到了喉咙那里，却被堵得死死的。她想大声呼救，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力气真大，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小美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球凸出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脸色狰狞，昏黄的路灯照在他脸上，一片惨白。小美感到眼睛很疼，眼球几乎要爆炸了，喉咙里像火烧火燎了一样……他松开了一只手，新鲜的牛奶一般的空气顺着狭小的缝隙里钻进肺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她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腿，把她掀过大桥栏杆，她感到整个身子一松，听到了耳边的风声呼呼响着，风儿吹在脸上，像情人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她的眼前出现了远在重庆的军校生男朋友，他在月光下轻轻地拥抱着她，他趴在她脖子上，呼出的气流暖烘烘的，让她感到脖子痒痒的。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却看到了昏暗的城市上空有两颗星星，才两颗。在老家的乡下，满天繁星呢。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满天繁星了？自从上了大学，再也没有去过乡下的姥姥家，三年了。再回去了一定要去看看夜空的星星。她接着看到了巨大的像怪兽一样的大桥，听到了滚滚奔腾的长江沉重喘息声，接着，巨大的呯的一声在耳朵边炸响，身子像是砸在大地上，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浑浊的江水像密不透风的小虫扑过来，覆盖住她，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小美看到无数亮光闪闪的硬币在空中飞着，它们一会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环绕着她翩翩起舞。她努力地辨认，它们的每一面都像蒙了一层水雾，怎么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图案。她突然感到十分惊恐，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喊，千万不要数字朝上，千万不要数字朝上，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时间漫长得像静止了一样，桌子上闹钟的表针停止了走动，静，没有任何声音的静。在石城这所大学的女生宿舍里，小美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地上的硬币飞快旋转着，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耳边响起哐的一声，声音巨大，震得她的脑袋嗡嗡地响，像针一样刺着耳膜。桌子上闹钟的表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时间又开始流动，像哗哗的河水一样歌唱。小美的心脏咚咚地跳动，她抚着胸口，缓缓地睁开眼睛，硬币正在地上飞快地旋转着，她直直地盯着它，它越来越慢，越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