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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轩

陈汨说他的故事完了,但别人的故事还长着呢。

如前面所说,林轩和周染颜的关系开了个好头。林轩自有他的好处,他的不按常理出牌,会令每一个时常在常理中挣扎的人感到希望,这对周染颜来说尤其重要,因为遇上林轩时周染颜的爱情罐子里已经装满蜜糖或者毒药。现实中她把自己密封起来,看似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强韧女子,其实上比谁都脆弱。她急需保鲜,否则就不可抑制的腐败下去。

我相信林轩开始是被周染颜身上那种特立独行的气质所吸引,他需要一个人来证明自己的同样行为是对的。比如说他从来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在社团时每日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也无法挽回那个办公室变成垃圾场的命运。林轩还以此为傲,觉得这叫大行不顾细谨。恰好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在周染颜那里也只具备悲剧的意义,她家境不错,数任男友各个出身豪门,上任那位外籍人士又狠狠给了她一通教训,所以她正竭力避免家长里短的发生。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住处和关系再恰当不过:臭味相投。

后来林轩携周染颜一起外出打工,我想家里实在待不下去恐怕是原因之一。但好在环游世界的想法就摆在眼前,这个每个人都曾做过的梦足以转移一切视线。他们在外地过得怎样开始我并不知晓,然而一个月后我突然收到林轩的短信,主动邀请我去参观。那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林轩的消息,这短信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很快我便猜想是他和周染颜出了问题,因此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踏上了验收之路。

是,这就是我那次看到烟花的短途旅行。我得承认那时我也迫切需要转移视线,因为和陈汨的关系也陷入了僵局。结果当我到达目的地,足足在他家门外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那还是深夜,各色人等纷纷出洞,同性恋、聚众团伙,但再形迹可疑也不如我,站在路灯下左顾右盼。当林轩终于出现时已经是十二点多,看见我像没事人一般,扭头就往家走,进了门我立即瞪向他,厉声质问:“现在是几点?”

他说:“对不起。”

我“哼”一声:“你让我来干吗?”

他说:“没干吗,想你了,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实在低估了林轩。我环视他暂时落脚的公寓,破旧斑驳的墙壁,外面就是高速路,车流的呼啸声日夜没有停歇。他居然连枕头被子都没有,晚上睡觉就将所有能够找到的衣服盖在身上。第二天我在立交桥下看到一个流浪汉,身无长物倒还是有一床铺盖,那一瞬间觉得啼笑皆非。

我又问:“周染颜呢?”

他说:“她要回去准备出国的事了,所以我叫你来。”

他妈的真有你的,拿我当替补,还一副理直气壮赐我恩惠的神情。我悔得肠子都清了,当即决定一晚上都不搭理他,第二天就回去。林轩看出苗头,赶紧安慰我,说这次这个片子马上就要完成,可以赚上一笔,想跟我分享胜利时的喜悦。

我没说话,留下来静观其变。几天之后得到的却是拍摄小组解散的消息,原来一切还在筹备阶段。我听到后一句话未说开始收拾行李,林轩在一旁看着,终于开口说:“徐慕,我很抱歉,我不该这么相信他们。”

“这没什么,”我对他说,“我充分相信这是一个偶然,但请下次别在八字都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放大话出来,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这就是林轩,他追寻的从来都是要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在明明只能给精神之爱时却许诺物质利益,在有物质利益时又追求精神的超脱。他永远都在上演错时节目。我心想亏得周染颜回头得早,否则再次见证拍摄计划成为泡影,不知道该如何抓狂。

现在当我回顾那一阵,真可谓多事之秋。林轩已经毕业,他的同学们大多已经签下就业合同,只剩下他一个悬而未决。陈汨被繁冗的留学申请材料弄得云里雾里,最后果然都成了浮云。周染颜的三级跳完成的倒是不错,然而在国外的形单影只让她水土不服的症状日益明显。还有我,那次旅行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在林轩处时我还接到学院电话说第二天参加保研面试,正在气头上的我二话不说来了一句:我不保。弄得电话那端学生工作处老师连声质问:是你本人吗?

后来我开始觉得,是林轩照亮了我的不归路。如果我没认识他,估计到毕业都还是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一如初中时那样,被程轶多眷顾一点都会神经兮兮地想:神啊,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现在呢,林轩的捉摸不定充分锻炼了我强韧的神经,我再也不对任何事情大惊小怪了,保研算什么?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三流学生才会申请缓刑呢。程轶算什么?换到现在我只会斜视一眼,恶毒地说一句: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

这就是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所有的欲望——我什么都想要,以及弱点——要不到就找借口维持自尊。只不过因为性别因素,林轩更加外显,而我一直内敛。于是我们拼了命的渴望改造对方,以为这样就把自己也拯救了。但到最后我们发现,我们改造对方的结果就是把对方变成了自己。一切都没任何进步,因为我们最大的弱点,就是太爱自己。

陈汨

以下是那次我去找陈汨时,他叙述的和周染颜在一起时的来龙去脉。

那晚他一如既往在晚上前往社团办公室画画。往常那里一到傍晚就黑灯瞎火,仿佛像他所认定的内心,是一条永远孤寂漆黑的道路。

自从和高中时那个女朋友分手之后陈汨一直都没恢复元气。他永远不能原谅那个夜晚她让他蒙受的奇耻大辱。后来她不停打来电话,他微笑着一个一个摁掉,从此彻底和她断绝往来。也许至今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时都会分神缅怀他?他的心中顿时有了一雪前耻的痛快感。

结果那天他意外看见办公室亮着灯火,远远望去昏黄的灯光仿佛心灵的港湾。陈汨放步向前,推开门看见周染颜正在那里伏案痛哭。陈汨没有向我详细描述那时的场景,但纵观古今我们就可以知道孤男寡女在寂寞的季节不期而遇时相同的感叹——古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现代: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其实初见周染颜时陈汨对她一百个看不上,因为她浑身上下无不强烈显示着饥渴。陈汨绝不会对一个投怀送抱的女子心存怜悯,他的同情心从来只给他眼中的弱者,比如说那天的周染颜,她哇哇大哭的样子勾起他内心深处的回忆,他的委屈顿时也如她的眼泪一样排山倒海:我他妈的容易么?

“你怎么了?”陈汨立即走上前去关切地问。

周染颜抬头看见是陈汨,愣了一下,这个从来都不搭理她的人为什么突然送来春天般的温暖?但急需救命稻草的她干脆将错就错,她告诉他她发现林轩竟然真的和那个卖包子女孩儿领了结婚证。

这和他前女友又重新和她的前男友勾搭在一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陈汨深深理解到那种命运的捉弄。那一晚他陪她到凌晨,听她哭诉悲惨的境遇。事实上林轩这档子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我是铁定不钻那个围城,那么他爱跟谁结婚跟谁结婚。可周染颜不行,她瞪圆了双眼,一定要让林轩给个交代。林轩一再重申他对那个女孩儿根本没感情,只不过是吃个包子而已。吃包子也不行,周染颜斩钉截铁。尽管那女孩儿的包子供养了他们很长时间,尽管她的确搞不定包包子。包子在周染颜这里并不仅仅意味着林轩肚子的归属,而是全身心。

所以她和林轩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弃家出走。而在那前夜,他们还一心一意面对着家徒四壁规划未来的生活,林轩说他要自己打家具,尤其要打一个大的书架,占满客厅玄关的一面墙,让来的客人随便翻阅搁在那里的书籍。周染颜一想到家人催促她争取出国学习的名额就抱住他痛哭。说到这里周染颜一把就把陈汨抱住了,陈汨猝不及防,但确实觉得顺理成章,于是不停拍她后背安抚她,说:“别难过,还有我。”

周染颜顿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但她还是说:“你帮不了我。”

“现在到了你好好把握的时候了,”他说,“林轩给不了你的,我能给。”

结果陈汨沉寂了两年之久的爱,就在几个小时内匆匆完成了交接。其催化剂一个是留学申请,一个是我。因为两者都很挑剔,不轻易给答复,动荡不安中他迫切需要一些熟悉的事物来确定自己的存在。周染颜的积极响应他顿时觉得了,而且也不觉得是饥渴了。

周染颜当然对陈汨感激涕零,她问他介不介意她和林轩的过去,回答是毫不犹豫的“不”字。其实她曾经是林轩的女人这点很重要,陈汨一直对林轩保持着一种爱恨交织的感情,他爱林轩那种英雄般的夸张悲壮,同时他恨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成不了林轩就成为林轩曾经的女人的男人,这可以称之为曲线救国。

周染颜擦了眼泪,沉吟片刻,说:“我还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根本不是我们学校心理社团的社长。我骗了你们,我只是想和你们平起平坐。”

“嗨,这件事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你们学校心理社团的社长,我昨天还见过。”他说,“我怎么可能不认识我的高中同学?”

从此在陈汨的督促下,周染颜开始洗心革面认真准备她出国的事宜。这是她们学院和国外大学的交流项目,加上周染颜一直优异的成绩,所以只要申报,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但陈汨仍旧不满足,他硬拉上她跟他一起参加影像大赛。当他看到周染颜的申请表因他而锦上添花,看着申请流程过了一关又一关,恍然间觉得自己的申请也如履平地般向上飞升。

获得大奖后陈汨对周染颜日益疼爱。他开始频繁和周染颜约会,走到哪里都手牵手,巴不得周染颜的旺夫运多分到他手上一些。谁承想不久后一日,正当两人手牵手走过渐渐熟悉的学校后街,仍旧是一片烟熏火燎中突然有人清晰地叫周染颜的名字。回头一看,这次拨开烟雾冲过来的是拿着砍刀的卖包子女孩儿。

“杀千刀的狐狸精,你吃我的包子还敢抢我的老公!”卖包子女孩儿杀猪般嚎叫着,菜刀呼啸着向他们头上飞过来。

那天,继他的影片轰动之后,陈汨本人也成了夺人眼球的主角。那一场街头阻击战,所有人都看见周染颜和那女孩儿当街彪悍对骂,而他则一言不发死死按住女孩儿手里的菜刀。“告诉你,你男人我玩够了,现在还给你!”周染颜这样完成了精彩的结束陈词,扭头走了许多步才想起陈汨,回头就迎上他阴沉的脸,铁青如同那把菜刀。

毫无疑问,这场战争卖包子女孩儿丧失了气焰但还有丈夫,周染颜输了情人但出了一口恶气,只有陈汨,什么都没捞到反而赔光了尊严。什么叫你男人玩够了还给你?言下之意不就是那个玩腻了现在开始玩我了?而且由于争吵缺少背景链接,陈汨被扣上绿帽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街,估计不到毕业是无法翻身了。

后来的事情无须赘述,周染颜拿到了OFFER远走高飞,又剩下他一个在漫长无望中等待。这次他终于不想等了,后来他也极其讨厌别人提起他那部获奖影片,因为大多数人都会顺带问一句:跟你合作的那个周染颜是你的女朋友?呵呵,夫妻档吧!

周染颜

轩:

我想说这件事情不怪你,我也不怪她。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要我乖乖的,早点回来。你也说了,你可以等,你可以。

是,我回来了,我早点回来了。但是这次,我对等待这个东西,已经不再相信了。我不会再等任何人了。

你说你不能答应我婚姻,这没关系,我只要你答应我爱,答应我快乐。但最后呢,一切还是无可避免走向痛苦。是你说了谎,还是爱本来就不是快乐的?我宁愿相信后者,相信你。

但我真的只想在有生之年的舞会上快快乐乐和一个人跳至终场,这真的只是奢望吗?我还记得当我这么跟她说时她的回答:你总是以为他会跟你一般想,你偏是忘记自己也戴着面具,要知道他选上你只是初试,当你忘乎所以以真面目示人时,真正的审判才最终到来。

别在审判席上问我是不是后悔,我从来不后悔,尽管为此我曾多次鼻青脸肿。我不在乎是不是会再多一次,只是,这次,我不想再去分辨是该微笑着说“我爱你再见”还是愤怒地说“你他妈给我滚”了。我跳的有点累了,累到没有了感觉。

就是这样了。这世界上比后悔更可怕的,是失望。

徐慕

我再次见到林轩已经是我毕业那年的年尾。年末的感觉就像散落一地的爆竹残屑,带着黯淡的红色在寒风中无处栖身,而其他的一切都如爆竹自身一般,在紧密的锣鼓声中,向高出嗖嗖蹿升。

比如物价,一路高歌猛进,巨大的漩涡终于得以搅动深海,惊动到我这个缓慢游动的盲目生物。原因是我在一天漫游进面包店,看着翻新的标价牌,突然意识到我跟这个世界的维系,一些数字就足以说明问题。

再比如天气,异常寒冷,温度像溜在冰上的刀刃般无法自控地下滑。我连续数日在半夜被冻醒,冰冷的空气仿佛可以挤得出水来,而我就像浸泡在里面的一具标本,全身僵硬蜷缩。但嗅觉变得异常敏锐,我闻得到空气凛冽的气息,然后拿被子蒙住自己,让黑暗渐渐夺走我的意识。

我寻找一切可以让我觉得暖和的事物,热茶、灯光、冒热气的食物、一件粉色的毛衣。中午有阳光时出去走,我像件古董般在日光下逐渐剥离腐朽,获得返照。

这就是我。在一切都如这个城市般向更高处攀升时,我却像残留一地的烟花纸屑,冰冷褪色,以仰望的角度,以下界的沉默。毕业之后我没正经干过什么事情,工作一换再换,最后彻底回家当起了坐家,以至于当我的同学们在网上问我的生活,通通变成了三段式:“最近怎么样?”“还可以。”“在哪里工作?”“在家赋闲。”“哦,你是有人养吗?”

林轩再度出现在一个冬夜,到达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那天下起罕见的大雨,落拓潦倒的气味,如疯长的草被整齐切断,暗夜里流淌着清冽又辛辣的汁液。寒冷在这城市里肆虐,他的薄外套里却只穿着一件T恤。我和他对坐,默然看着窗外不断敲打的雨点,

半年前他和今天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依旧是很少的一点行李,估计里面的东西还是胡乱塞在一起。我不知道他看着这相似的场景会不会觉得自己毫无长进,但我没有问。我们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后来他问:“你最近好吗?”我说:“还行。”“工作呢?”“还在找。”说到这里我生怕那老三段再次重演,于是立即接上:“很晚了,我要睡了。”

我自顾自爬到床上,我以为我睡不着,但事实上最后我还是安然睡去了。意识逐渐丧失的感觉就像你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你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人,在无能为力的困乏中渐渐走远了。

我第一次在社团见到陈汨之前的三个月,是我和林轩的黄金时代。那一段那里基本上成了我们的家,林轩做了一圈栅栏,藤蔓垂下来,几乎把狭窄的入口都遮盖。那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我们躲在那里狂造,企图不让任何现实烦到我们。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里面堆满了来路不明的瓶瓶罐罐,上面覆盖着灰尘和冰冷的空气。我深一脚浅一脚摸进去,很快被矗立在正中央的一幅一人多高的油画吸引过去。掀开上面的蒙布,一个长发女子在黑色阴影中浮现。她交叉双腿,一只脚轻轻点地,头微微侧仰,眼睛看向右上方。这个不同于一般肖像画中端庄的姿势让我忘记了打量她的容貌,我回头看林轩,他望着自己的画作陷入沉思。“这个眼神和姿势倒是很特别。”我说。

“你怎么看?”

“像翻白眼。”

林轩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果然没有看错我。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没有追根究底地问她是谁,尽管这是绝佳时机。他把那布再次蒙上,回头对我说:“那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为你画幅画。”

林轩的画技从哪儿学来不得而知,但是一切来路不明的东西安在他身上就显得顺理成章。彼时我坐在他面前一笔一笔画着一幅可笑的静物组合,像个女学生一样。“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画这个瓶子,为什么选择它?”“没什么原因,一个一个来而已。”“不,我们是要通过绘画来向外界展示自己。你看着那个瓶子,觉得它好就要画出它的好,如果你现在心情是愤怒的,就要用你的笔画出你的愤怒。”

“可是如果我愤怒,我为什么要画画?”我问他,“我会去做别的事情,等高兴了再回来。”绘画之于我,可不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交换的东西,包括其他很多事情,因此我都分类回收。而林轩却是个铲车,从来都以占据为先。他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多得,但事实证明,生活只是一场拾荒运动,最后得到的只是个混乱的大垃圾场而已。

他被我的问话问住,半天没有答话。我最大的弊病就是起稿,需要有一个人来替我打下基础,然后便能坚定完成其他全部工作。现在这重大工作推到了他面前,他覆盖我的手,视线看向我的细长手指,还有指甲,上面残留着小片的紫色指甲油,是整个偌大冰冷的房间里仅有的一点色彩。他忽然叹一口气,抽掉我手中的铅笔,把我的手拖到嘴边亲吻。

我看着他,没做任何挣扎。这不过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但一切有条不紊如风卷残云般展开。画中女子傲然的眼神面前,我开始明白他长时间的亲吻是用来战胜时间的无望和嘲讽。他是在表演给她看,告诉她自己已经把过往抛在了身后。他是在表演给她看,告诉她自己已经把过往抛在了身后。而我呢?我不禁睁开眼睛偷偷瞧他,他完全沉浸在情欲的世界里,睫毛长长覆盖下来,如同一头野兽。

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那一段的狂飙突进。林轩带我跨越过自己得瑟的界限,直面许多真相,不管是好的还是糟的,反正一起泥沙俱下。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在一起,心甘情愿沦为大欲的饮食男女。我们偏安在这个昏暗的小房间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吃冰激凌,然后打游戏。我们不惜透支银行卡去买了一台XBOX外加无数盗版游戏,然后关起门来在屋里一张一张试玩。我们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使出浑身解数置对方于死地。那时候现实离我们还很遥远,我轻而易举拿到奖学金,他心安理得混日子:去乐团演奏,在一间书吧打杂,贩卖这画室里遗留的美术画册。他天真的野心让他心甘情愿给人当场记做助理,每天一大早就提前到现场去做准备,晚上回来也不停歇参阅各种资料。作息时间彻底打乱,吃粗糙的食物,累的时候就打游戏。至于他赚了多少钱?呵呵,有这么间破画室栖身,有我的奖学金罩着,一切都不必太当真。

如果没有现实这回事,他是非常完美的情人。只有他,能和那种危险的美感无缝对接。为此他不惜拿自己开刀,把生活就过成各种各样的尝试。而当他工作到深夜,试图与我开始真正的对话,我却早睡得迷迷糊糊,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嘴里低声嘟囔埋怨,像个需要娇惯的孩子,任性抵触他,说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却恰好符合了他的趣味,与其说他发疯般爱我,不如说他爱这时间差。我想他大概把画中女子的债全还到了我身上,手段就是他积攒多年的身体。这种动物性,性感又无着落,瞬间让我在许多人身上无法确认的精神满足统统降服。

但终于我们还是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林轩长时间披星戴月的工作收效甚微,而他立足于本行的同学们却大多已经找到了靠山。当一个人不顺利的时间过久,便会开始质疑眼前的一切,我也无可幸免的被囊括进去。他开始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观众,他有了点钱请我吃饭时我表现的极为平淡,要给我买衣服时被我拒绝,众多惯常取悦手段在我这里都没太大回应。我的敏感全都用在了别的地方,比如看到他碰我的手机大发雷霆,问我过去的男朋友时我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透露。我睡觉时从来都把被子遮得只露出眼睛,全身蜷缩起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是最为防守的姿势。再后来,他发现,哪怕在游戏中,我们获胜的比例也都是一半对一半。

他开始变得恼怒,但追根溯源他找不出我任何错——他最爱问的问题就是“怎么样”,问我时我几乎从来都没给过明确的“好”字,我只是点点头,或者笑笑。我心里自有判断,这造成了他轻敌的开端,他以为我的顺服是不假思索式,我内心真正的想法他从来无从得知。当他意识到一点,顿时发了疯:我居然敢欺骗他。

那一次我们彻底大爆发,场面比游戏还火爆,他指责我阳奉阴违,自私的可怕。你根本不爱我,他气愤地说,你从来只想你自己。话音未落我一连串反击回去,“林轩,你吃我的喝我的从来都当家常便饭,我把我所有的奖学金都拿给了你,请问这叫自私还是无私?”“你从来不帮我,你不理解我的事业,只知道钱!”“是,他妈的我当然也知道这样显得很市侩,但谁能绕过去不食人间烟火?你以为自己大过天,我们都是些石头,不用来补天就什么都不是?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我你先失业饿死,没你我倒保不齐成就一部《红楼梦》呢!”

林轩气得无言以对,在屋里团团转,半晌冲出门去,对着自来水管一通狂冲。最终他湿答答的进来了。我有点心酸,默默丢下他去打游戏,不一会儿他又默默凑了过来,这种场景三不五时就发生,有时我们还踹游戏机两脚撒气,这导致可怜的机器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胆机一部。

但我们已经彻底无力回天。陈汨出现的极是时候。林轩的姿态我已经看得够多,见招拆招到自己都烦了,忽然碰上一个不出招的,顿时把我吸引了过去,我生平第一次主动释放信号,一如之前所说,陈汨压根不还手,但无招胜有招,我以为他高明太多。

他在办公室里画画,你几乎要把他的侧脸和石膏像混淆;他敏感、脆弱,写起剧本来不吃不喝,为剧中人物痛哭流涕,受尽煎熬;他的灵魂充满了矛盾,在迫切需要别人安慰时,却表现得最为冰冷。那些深沉的夜里,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只为让我看他新完成的画作。那些如他的容貌一般无懈可击的作品,在直通通的白炽灯下面无表情。我在他身边俯下身去,徒劳辨认着每一道笔触。头发碰触在画纸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我凝神,听见他急促的呼吸。

我回身朝他笑了:“你画的真好,真的。”他却扭过了脸去,大声说:“我画的越来越不好了,连你也不懂,真没劲!”他发疯一样把画从画架上扯下来,好像生着很大的气。“那你让我来干吗,见证你的失败吗?”“你现在就走,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他的脸扭曲地涨红了。第二天他告诉我他夜里失眠了,“这都怪你!”

当他再看见我,他就会故意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冷言冷语,你赞成的他就一定反对。他浇熄内心炽热火焰的坚决,让我痛恨我自己。是,只差那么一寸,我就可以在内心骄傲打败林轩:看,没有你我照样有人爱。我保持着一点可怜的自尊,现在它们像被活着放进锅里煮的螃蟹,刷刷蠕动着,一点一点被炙热煎熬,被黑暗啃噬。

我尝试用陈汨这一套去对待林轩。我依旧留在心理学社,在他身边忙活。我故意把一切都做得非常出色,用这行为向他宣战。我每天都上办公室,和陈汨轻松调笑,给寥寥无几的咨询者提各种心理建议。我打扫卫生,眼里容不得一点脏,随时手里都拿着块抹布,林轩走到哪儿我擦到哪儿。我甚至为他牵线搭桥。

“哎哎哎,你看刚才来咨询的那个学妹,长得不错吧?”

“没注意。”

“我的眼光肯定信得过。怎么样,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你别八婆,人家瞧不上我。”他兴趣索然。

“谁说的,她刚才一直看你来着。我替你们着想。”

“别来劲啊,有完没完。”他扔下一句话,出门走了。

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怨妇,神经兮兮,歇斯底里。晚上当我收拾东西打算要走时。林轩又突然走了进来。

“这是要走?”他四处翻找着东西,瞥我一眼。

“嗯。”我已经懒得再披上武装。

我沮丧走过他身边,他忽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把我拽进他怀里。我大吃一惊,挣扎起来。他更加抱紧了我,把我的脸埋在他胸膛上。

我一动不动,身体却不由自主朝他紧紧靠过去。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们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朝我低下头,趁着我们之间出现一点缝隙,我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了他。

“你怎么了。”他微微有些吃惊。

“我们之间完了,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拼命控制自己,语调还带着颤栗。

“不,我依旧喜欢你。”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故意冷冷地说。

“哦,是谁?”他眉毛耸了一耸。

“你别管是谁,这跟你没关系。我只要你别再来烦我,我讨厌你。”

“好吧,我这就走。”他说着朝门口走去。

“你走,千万别再回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的身体在渐渐冷却,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了,他拉开了门了。然后他突然重重把门又摔了回去,他暴怒一般走了回来,直接把我扑倒在沙发上。

“不管你喜欢谁,我都喜欢你。”他的眼睛里闪着痛苦的光,“今夜让我再陪陪你,明天,明天你就跟别人走吧。”

他俯下身子,把脸埋在我的肩窝上,如同受伤的野兽回归巢穴,舌尖触碰耳垂,就像是在舔自己的伤口。这是他惊人的天赋,索取像一种哀求,喜悦里藏着哀伤。他是永恒的对手与敌人,如同庖丁解牛一般的游刃有余,似乎比你自己都还了解自己。第二天当我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画架上陈汨的画把我拉回现实,画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是他那晚自己扯的。画中的石膏人像就这样带着撕心裂肺的伤疤瞪视着我,嘴角是似有若无的嘲讽微笑。我回头看看林轩,他还在沉睡,他这样无辜。我忽然间恨不得上去掐死他。林轩,若不是你,陈汨该是多么适合我的男友,我们相敬如宾,为自己的理智清醒而骄傲,上上自习就过了一天。

是,我出卖了这社团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居然变成了我曾经最唾弃的那种人,贪婪,失控,放纵。我正在怔怔发愣,忽然一个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是林轩:“你喜欢的是陈汨,对吧?”

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脊背,我触电般一抖,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他的手。我回身看着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双手枕着头,朝我嬉笑。

我佯装镇定:“为什么这么说?”

“你真是拙劣的演员,”他笑说,“不过没关系,这很合情合理。”

“此话怎讲?”

“因为他很弱,你拿他满足你的征服欲。”

“你闭嘴。”

“我说的没错呀,”他一脸无辜,“他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所以你越要去征服他。”

“哼,你嫉妒?”

“哟,我哪儿敢啊。”他挑衅地看着我,“因为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内心的欲望很强烈,我太知道了,所以你有点害怕。徐慕,你何必非要装出一副清教徒的模样,你累不累。”

“你别再说了!”

“好吧,我不说了。”他一撇嘴,露出嘲讽的笑,“那你说说看,你跟陈汨快乐吗?你跟他做了几回?都什么姿势?有我给你的好吗?”

我瞪视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去,禁不住颤抖起来。我一声不响找到衣服穿了起来,手却哆嗦的厉害,几次都没扣上扣子。林轩吹声口哨,凑过来拨开我的手。我发疯般推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下眼泪,哑着嗓子冲他大喊:“你别碰我!”用力之大让他一下子仰面栽倒在沙发上。趁他没回过神,我胡乱套上了衣服,披头散发跳下床,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我跑出去。是上午十点多,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这偏僻的地方更是一片死寂。我茫然看着四周,空荡荡一片,又好像哪里都藏着几百双眼睛几千张嘴,窥视着我的秘密,嘲笑着我的失败。我失魂落魄带着自己走着逛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沿着碎石子路迎面走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陈汨。

“你居然逃课?”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去,一眼瞥见扣子全扣得错了位,赶紧用胳膊挡在胸前。

陈汨好像很赞赏我的逃课行为,邀我一起去吃饭。食堂里是冰冷的早饭,我机械吃着味同嚼蜡,陈汨看着我,语调忽然变得柔和:“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

我几乎要哭出来,可我忍住了,“没考好,奖学金飞了。”我低声说。

“嗨,我就知道,那也用不着不吃不喝啊。”他出奇地关心体贴,“别傻了,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摇头,推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去歇着,一推盘子站起来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我眼前都是胡乱的影像,陈汨和林轩像被分尸成乱七八糟的碎块,又重新囫囵个拼接在一起,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满脑子都只有一句话:

你跟他做了几回?都什么姿势?有我给你的好吗?

冷风吹过来,它们都如阴魂般忽地消散了。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下定决心,发誓要让林轩尝到厉害。我要让他走到欲望的尽头,在那里等着他,用我的欲望征服他,再微笑着抛弃他。只有这样,林轩,我才和你两不相欠,也许那时,我们可以真正做到称兄道弟,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另一个肯为欲望不惜血本的人去和他火拼。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周染颜的名字浮现在我脑海。事实上,刚开始是我走漏了风声,我在见到林轩第一刻起就迫不及待向她进行了描述,那时他根本不是我的战利品,我只为了展示一下我的品味和眼光。可她居然按捺不住,扮作邻校心理学社社长来接近他。她横插进来的一杠刚开始把我打蒙,但很快我就算过账来。哼,多么好的配搭,这一次,我要一箭双雕。

在我的撺掇之下,不久林轩果然就和周染颜混在了一起,我搬出了那个家,回到自己的宿舍。走的时候林轩非但不忏悔,还若无其事的模样。“欢迎随时回来。”他站在那幅巨大油画的前面,与我吻别,他的身体依旧情意绵绵,他的轮廓浸泡在那幅画的阴影中。

周染颜出国之后林轩始终没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穷困潦倒之中又来找过我几次,而且还装作一切正常,说话一副首长视察的口吻。我的态度很坚决:没戏,直到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和周染颜、卖包子女孩彻底断绝关系为止。林轩碰了几鼻子灰,终于表示要考虑一下,之后他消停了很长时间。后来我才知道,他又开始重新和周染颜建立远程联系。

周染颜在国外过得不好,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身边没个陪伴的人,这从来都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因此林轩跟进的恰逢火候。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时的周染颜已经没必要再拿婚姻说事,她急切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关心和爱护。她稍稍的退步给了林轩余地,林轩眼见我这边仍是步步紧逼,干脆凑钱买了张机票找周染颜去了。

那大概是他们的第二春,周染颜用家里给的钱供着林轩。林轩吃上软饭,也就不再提卖包子的女孩儿了。这种情况下林轩才渐渐能展现出优势的一面,野性、艺术、结实、不流于世俗,这满足的大概不仅仅是周染颜,而是所有女人对男人的幻想。只是这种男人,不仅要养,还得能放。圈养从来都关不住野兽,但鉴于许多人把爱情当做一件私有物品,这种矛盾的结果是最后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家禽。

周染颜试图驯养野兽,代价自然是惨痛的。家里的钱不够用,她为了拿奖学金,被课程折腾得焦头烂额,回家却还有个皇帝需要伺候。林轩从来不觉得自己吃了周染颜的饭就得对她感恩戴德,该要的一样都不能少,一来二去居然把她弄怀孕了。动手术的钱还是周染颜自己出的,直至她忍痛回到家,林轩还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原因就是因为他想。

周染颜终于爆发了,她从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遭罪?更何况还是自己花钱找罪受。两人大吵一架,最后林轩拂袖而去。周染颜打电话向家里哭诉,结果等林轩消了气回来,一场更为激烈的暴风雨已经酝酿多时,电话那端周家双亲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把他教训了个体无完肤,并扬言如果胆敢再动他们女儿一下,就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踏上本国国土。

这一下事态严重升级,因为这犯了林轩的大忌。几年前杜夏的父母之命,他家庭对他的恩断义绝,哪一样幸福不是毁在家长的手里?此番周染颜的行为无疑直接引爆雷区,盛怒之下林轩砸烂家中大部分东西,把她一个人丢在一地残骸中间,拎了行李摔门就走。

林轩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回程的机票,下了飞机就直奔我这里。那又是一个后半夜,我又是几个月没他的消息。我刚开门他就一把把我抱住,用力之大让我根本透不过气,紧接着他打机关枪般,颗颗子弹直奔周染颜而去。“我错了,徐慕,”最后他说,“谢天谢地还有你在这里,我这就去跟那卖包子的离婚,我跟你一起过。”

你知道的,我不想结婚。我表面平静地说了一句,内心却在狂笑。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林轩,你也有今天。

林轩没说话,他一把把我推到墙角,没有任何礼节性的问候,直接扑过来,仿佛要咬我。他抱我起来,彪悍扛在肩头,走进屋里扔在床上。那一夜,漫长到转瞬即逝,林轩把我像个娃娃一般紧紧抱在怀里,死不肯撒手。我眼睁睁待他睡熟,之后一把推开了他,翻过身去睡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到正午,我起来梳妆打扮整齐,把他叫醒。

你怎么起这么早,他睡眼惺忪地瞧着端坐在一旁的我,冲我招手,过来,躺我这里。

我看向他,一字一句,林轩,昨晚是最后一次,你走吧。

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这里不是旅馆。就算是,你见过免费服务的旅馆么?

他顿时怒了,你……

你还记得那天在画室里,你对我说的话吗?

他一脸茫然,但此时此刻,他硬撑着不肯松口,他说,记得。

林轩,你拿我的欲望解决你的欲望,现在终于轮到咱们换个位置。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配跟我生活,跟你的卖包子女孩过去吧,拿你的肉去换她的肉。

林轩瞪视着我,半晌没有说话。之后他一言不发起来默默穿上了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望向他的背影,身体却忍不住抽搐起来,双手覆盖上自己的脸,让眼泪流下来。是的,他给我的我不会忘记,就像那间办公室,是更为广阔的天地,哪怕是荒芜的,也胜过在已有的圈子里来回打转。爱中的暗自较量,我不是不能够懂得该怎么退让。但也正是因为爱,反而无法让自己后退,因为太想上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软弱与痛苦,让他来给予分担。只是多年自我捆绑的伤口,一旦解开,血肉模糊的空洞连自己都心惊。于是有了不甘,会不知不觉要求更多来弥补它,哪怕不是他造成,也只能在无限的时光中抓住有限的个体来疗伤止痛。我知道,我们其实早都病入膏肓。

然而突然之间,我又听到脚步由远及近,我一把擦去眼泪,抬头看见林轩又跑了回来。“周染颜来过这里?!”他慌张地问。

“她不是在国外吗?”

他一把把手机戳到我面前,上面是一条极长的短信。

我顿时感觉浑身冰冷,最后一点理智让我勉强抬起头来,说,她就算回来,也进不来屋里啊。

我刚才出去,房门大开着,一定昨晚没关好。他来不及说完就扭头往外跑。

我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那天一大早,林轩就把我叫起来。“我要走了。”他说。

“走?去哪里?”我问。

“回家去。”

“回家?你不是……”

“他们重新接纳了我。”他说,我顿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主动向家庭承认了错误。

“他们现在在哪里?”

“美国。”他说,“我今天早上的航班。”

“你回去后怎么办?”

“我爸在那里开一家心理诊所,我接他的班。”

我沉默,起身送他。走到门外过道,摁下电梯下行的开关。雨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格外清醒,我不停地跺脚呵气,林轩不断摆弄着他的背包带。我想我们的大脑都不由自主开始回放一切与此情此景有关的事件。

那一天我在屋里呆坐许久,半晌一跃而起,冲到外面摁电梯。电梯门开了又关上,下行键的灯灭了,我却还傻站在那里。红色的数字到了底又开始逐渐反弹,门再次打开的一瞬间,我仿佛听见命运的心跳,夹杂着风声,呼啸着一起向我袭来。

前一天的夜里,周染颜应该也是这样坐上电梯,独自一人从我的住处走向社团的办公室,在一片黑暗中割腕自杀。一切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我们赶到时,满地的鲜血已经凝结,林轩那幅巨大油画矗立在她身边,画中的杜夏依旧睥睨一切,包括眼前活生生的死亡。

我不知道林轩此番出国是否和周家双亲那日放出的威胁有关,还是他自认亏欠,主动选择消失。我只知道当我亲眼目击那一切时的感受,四周一片寂静,似只剩下自己在这天地之间,却又是盲的、失聪的,看不见、听不到。心像被重锤狠命一击,紧迫地收缩,惶惶地没了心跳。半晌我才恍然觉出自己的意识,还有大脑中出现的一句诡异的话:做的真漂亮,周染颜。

是的,真漂亮,周染颜。你累了,所以选择让我们替你去背负重担。你不愿意跳了,所以中途退场,留我们在审判席前聆听宣判的声音,给我们的判决,全部是终身监禁。

林轩离开那日仍旧是个雨天,雨下的不大也不小。他背着包拖着行李箱,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一语不发从包里拿出一把雨伞,撑开,遮过来,我们并排继续走。

那是把黑色的伞,一点装饰也无,如同阴沉的云一般。我们沉默地走到车站,他问我有没有零钱,我掏了掏兜,摸出一枚硬币,搁在他的手心。他就一直捏着,直到上车投进投币箱。

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走在前面时我看见拉杆箱在他手中左右摇晃,这是否代表他的内心?但他最后说出来的,只有短短几句,他对我说:“徐慕,我这里还有买另一张飞机票的钱,我知道我不能再要求什么,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看着他,无声微笑地摇了摇头。他就不再说什么,一直到上车离开。

我只觉内心一直悬在那里,黑伞笼罩下我们仿佛处在一个孤立的世界,只听得见周围的雨声,直到他投下硬币那刻,一切才恢复喧嚣。那天隔着车窗玻璃我们都露出恍若隔世的笑容,车终于开动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