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岁少年之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27604500000001

第1章

十七岁那年,我们去了露营。

我们五个,塔,白白,高佬,臭屁和我。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没什么人,都是树和虫子。当时高佬说可找到一个好地方了,没有人打扰我们。臭屁说是啊,这会是一个美好的暑假的,除了这些该死的虫子,我们有的是时间享受。

我不知道高佬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早在放假前,我们就在讨论暑假要做些什么。年轻人的玩意儿我们玩腻了,都是那些;于是我们想找个地方聊天,要能聊得不一般,比平常要慢,要长。我们决定去露营,露营要准备很多东西,要制作料理,要搭建帐篷,这些都耗费时间。但这些时候我们都可以聊天,也可以沉默。总之,我们找到法子过了。而且,在贵族学校里,露营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我们都期待极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因为我们实际上都是软柿子,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如果父母知道了,就不会只有五个人来了。我们撒了谎,说去对方家里住几天,希望不要被打扰。

但我们真的在高佬的家里住了几天。那个家,是高佬家里人作度假用的,我们提前到了那里,讨论露营的计划,购置装备,制定线路。几乎所有的主意都是高佬想出来的,他是我们当中的领导,他有最多的想法,最多的钱。

出发的那天,我们如此兴奋,眼睛里满是太阳星辰,脚步轻得像装了轮子,笑容粘在了脸上完全撕不下来。我们相信这会是一次最美好的暑假,就如臭屁说的。这个暑假太特别了,是的,太特别了,我们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我们来到露营地,找到之前高佬决定的那块空地,开始搭建帐篷。我说过,我们是五个人来的,这就意味着臭屁要一个人睡了。这附近不远处有条河,视野也不错,树不会太多。我去了河边,把左手放了进去,冰凉清澈的水就那样流过我的手。我张开五根手指,水就分成四股小流缓缓流过。我合并,张开,重复了很多次。我无法阻止这条河,这种愚蠢的想法使我如此高兴,现在,河水轻抚我的手,一去不复返,而我无能为力,这种冰凉触感一直停留在我手上。你明白吗?第一次露营,河水,手,多么令人高兴,我迫不及待地喊他们过来。

塔说:“你疯了!”

我说:“我们都疯了!”

臭屁拍着手:“对!我们都疯了!”

大家开始胡乱开着玩笑。我看着河里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的头颅消失了,其他人的头颅也消失了,脖子上方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惊讶的回头,大家却还是带着那颗头颅在那里。我检查了一遍河水的倒影,没有任何问题。我说我饿了,大家便也开始回营地,准备晚餐。

塔从背后环抱我,凑着耳朵说到:“刚才你怎么了?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没什么,好像有点累了。”

“这么快就累了?好吧。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弄晚餐。”

不久,便闻到了香味。白白提着一个大锅走过来,高佬和臭屁则拿着几个小碗。今晚吃的是土豆拌饭和菜汤。没什么好说的,好吃极了。我们一边聊一边吃,我想起来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大家都爱大眼瞪小眼。现在每个人都是演说家。但就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就是那个时候,我是个闯入者,他们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好在有塔,她帮了我很多,很快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

我和塔认识得更早。当时我们还只是小学六年级的熊孩子,到小学毕业为止也没说上什么话。后来,父母离异,我离开了那个小镇,跟着父亲去了城市,在新的学校念书。我已经跟旧的伙伴失去了所有联系,所以当我在高中入学见到塔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认出她来。我已经将我的童年生活割裂了,我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我也就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态度回应她重逢的喜悦。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但如果我当时表现得积极一点,或者别的什么态度,我想我们就不会走到一起了。我相信这就是命运,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你现在还活着,站在这里,那是因为你所做过的所有的决定,推动着你成为现在这个人,而不是别的谁。你只是个决定的集合体。

说起来,我和塔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所以我也谈不上多喜欢塔。有时候我会希望遇到别的可能性,但我也不知道别的会不会更好。不知不觉我也坚持下来了。现在我认为,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还不坏,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转头看着塔,火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她今天穿的是红蓝格子衬衫,外面套着黑色的毛绒背心,下身是一条牛仔紧身裤加暗红色登山靴。她把及腰的长发绑成了双马尾,齐刘海,带着蓝色的隐形眼镜。塔长得算不上漂亮,轮廓非常浅,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舒服的容颜让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而她的性格也是如此,没什么突出,也没什么追求。

“第一次见到毛虫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家伙怎么长得这么嫩!我不知道塔好这口,我想这是她家的弟弟或者亲戚什么的,谁知道呢?你当时说话的时候拖泥带水的,说到一半停下来,又接着说下去。我想你是太紧张了。我想,这好!这是个好家伙!我欢迎你加入!”

高佬说得带劲,就一口气把面前的那碗汤给喝了。

白白把两只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握着,看着我说:“虽然才刚认识不到一年,但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已是熟识多年的患难之交了。你看,这听起来就像客气话。平时我不太敢说这话,太令人害臊了。但现在我很高兴。我和高佬、塔、臭屁已经认识两年了,当时我们说缺了点什么。我想那就是你吧。特别是塔,你来了之后,塔说的基本上都是你了。我和高佬都听烦了,高佬说他才不想知道一个男人那么多事呢。”

塔说:“为什么总提刚认识的时候的事?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也不说。想想看在万圣节的时候我们都搞了些什么鬼东西,你们把臭屁锁在教室后面的卫生柜里一个晚上。寒假,我们跑去澳大利亚过冬,白白却因为太热而中暑。圣诞节呢?高佬开着他老爸的车说要带我们兜风。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妈的,警察在前面一辆车接着一辆车检查,天知道他在问什么,我们都讨论好要怎么逃跑了。”

“但那个该死的警察只是在找人。他走过来的时候,你们已经跑光了,我却还在车上。如果你们不走,他根本不会发现倪端,不会知道我是无牌驾驶。他笑我是倒霉蛋。你们这群胆小鬼,都是你们害的。”

“我们是为你好,高佬。你该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噢,是的。当时我真该狠心踩油门让你们尝尝撞倒警察的滋味。”

“我们在打赌,你一定会撞上去的,没想到你怂了,开始跟那个条子求情。高佬,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你怂了,当时我和臭屁都笑开了。这比我们赌赢了还高兴。那个高佬,居然怕了,缩着头在那里求情。”

“别说了,我真想把你打到找不着回家的路。”

“后来我们还去了哪里?”

“温泉,海滩,酒吧,去了无数遍。你说,我们的青春是不是太值得了?那些在教室的呆瓜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什么叫未成年,什么叫女人。”

“我们的成绩也是呆瓜的三分之一。”

“够了,等价交换。我们赚了。”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火,陷入了回思。有些事印象深刻,彷如昨日,有些则因为发生在较冷的日子里,让人愈加感受到遥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踏实的气息,人们肆意地在他们的历史图像中游走、扑捉、感觉,时间走得很轻,也很快。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在无意识地制造着回忆。

臭屁打破了沉默。

“但明年大家也就要毕业了,之后也会变得很少见面吧。高中这几年,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突然被人打醒,忘记了梦,却一下子醒悟到自己已经是高三了。别误会,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们,希望你们也是。只是有时候我不得不去想,我的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干成。大人都说,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好了,没有烦恼,没有压力,想干啥就干啥,还长得漂亮。可是不是这样的,我实际上还没搞懂我能干些什么的时候,时间就已经过去了。”

“但你写了一个剧本,臭屁。我们都很喜欢你的剧本。”

“是的,虽然最终没有通过。根本无法通过。当时老师叫我写一个剧本,我就写了。还记得外教给我们放的那部电影吗?《人生遥控器》,我参考了一部分。可是后来排练的时候,怎么演都不对。演员完全是在凑数,整个戏剧社(其实也就我们几个)都上了,我们不会演戏,更别说要表现那么多东西了。那些穿越时空之后的变化,我们都不会演。后来我说,够了,算了吧。我们不是非上台不可。”

“你只是想太多了,臭屁。看看周围,有篝火,有食物,有兄弟,你还缺什么呢?是的,我们会毕业,会离开,但放假的时候还能来这里吃饭聊天。别听大人们的胡话,他们总在宣扬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都是过时的谎言,只要我们几个还活着,就总是能找到最好的。”

“你说得对,我想太多了。我可能是太幸福了,没事找事。对了,你们刚才过来时看到了吗?”

“什么?”

“天空,都是星星,漂亮极了。”

“看到了,但我没带相机。”白白说。

接着我们发现所有人都没带相机。我们约好去河边看星星,那里的视野更好。于是高佬又点燃了新的篝火。我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开始往上看。那种感觉真奇妙,巨大的黑幕里布满了光亮的小点,这些光不似早晨的太阳那样毒辣,充满了知性的温柔。或许可以说,这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母亲那种温柔的光。然而也因为天空看起来是如此宽阔,让人觉得星星仿佛近在咫尺,你会忍不住伸手去抓。这就像一个老天爷给你开的玩笑。

这个地方到了夜晚也不会安静下来。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任何树林中的动静都被放大数倍。黑夜中的森林,树木像死去般伫立着,风成了演奏人,吹过远处的黑暗蠢蠢欲动,仿佛黑暗本身成了一只沉睡的野兽。森林的呼吸,这一切都是森林的呼吸,我以前从未想过大自然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但此刻能明白一些了。

白白忽然唱起了歌。平时她要是想唱歌,她会先开始弹她那把法国的木吉他。但今天她没法带吉他来,清唱也不错。她唱的是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

TAKE ME TO THE PLACE WHERE YOU GO

WHERE NOBODY KNOWS

IF IT'S NOT OUR DAY

PLEASE DON'T PUT YOUR LIFE IN THE HANDS

OF A ROCK AND ROLL BAND

WHO'LL THROW IT ALL AWAY

I'M GONNA START A REVOLUTION FROM MY BED

'CUZ YOU SAID THE BRAINS I HAD WENT TO MY HEAD

STEP OUTSIDE,'CUZ SUMMERTIME'S IN BLOOM

STAND UP BESIDE THE FIREPLACE

TAKE THAT LOOK FROM OFF YOUR FACE

'CUZ YOU AIN'T EVER GONNA BURN MY HEART OUT

AND SO,SALLY CAN WAIT

SHE KNOWS IT'S TOO LATE AS SHE'S WALKING ON BY

MY SOUL SLIDES AWAY

BUT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I HEARD YOU SAY

AT LEAST NOT TODAY.

白白的歌声具有一种空灵的质地,像是背景音乐,但同时也会令眼前的事物渐渐呈现出一种不真实感。只要你肯仔细听,就会慢慢落入一种忘我的境地,周围的一切与自身在不知不觉间融为一体,意识与音乐相互交叉、行进、融合,肉体消失了,只剩下感情。那不仅仅是好听那么简单,而是声音成了音乐本身在流动,在创造。在这场巨大的黑暗剧目里,她的音乐在此刻响起,使我们融入了黑暗,抓住了星星。

之后,我们回到了帐篷,结束了第一天。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

我们在吃早餐,土豆和菜汤。高佬在收拾东西。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走了过来,问我们有没有看见他的指南针。

我们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的指南针,于是他又回头去找,没找着。我说不用担心,我们每个人都带了。可是我发现我们所有人的指南针都不见了。高佬说他有地图,不是很复杂,我们能走出去的。于是我们赶紧收拾行李,赶在天黑前走出去。

“看看,这片树林小的很,一个小圆,再出去就是大马路了。我们沿着一个方向走,走一阵子总能走出去的。别担心。”高佬对着我们说,却也像在给自己信心。

我们早该注意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但当时我们只顾着赶紧离开。这个美好的地方,立即变成了一条欲将我们吞噬的蛇。我们走了大概有一个小时,遇到的都是不伤害人的小虫子,最后回到了我们开始的地方。

“我们迷路了,”臭屁说,“妈的我们沿着一条路走却走回来这里。”

“不要慌。我们可能只是在刚才的一个拐角搞错了。这次我们试着走另外一边,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没什么。露营之前这些事我们不是都讨论过了吗?”高佬依然一副领导的样子大步向前,我们跟在他后面。

这次,我们选了另一条路。一样的树,一样的虫子,一样的泥。

我们再次回到了原地。

“再来一次。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回到原地。

“我们真的迷路了!妈的妈的妈的,我们就不该来露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臭屁大喊大叫了起来。

“别这样!我们只是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已。这里没有狼,也没有毒蛇,只是一个小树林。看看那些虫子,你还指望他们能吃了你?就算在这里住上两三个星期我们也不会死。先冷静下来,想想该怎么出去。”

“是不是鸟不拉屎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们的指南针去哪里了?如果只有你的指南针不见了,那可能只是意外。但现在很明显,是有谁故意偷走了我们的指南针,让我们困在这里。”

“不不,这不可能。昨晚我们都睡得好好的,有谁进来我会知道。再说,这有什么好处呢?”

“我怎么知道?或许他只是好玩,想看我们被困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