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霞绚烂。晨昏不分。天幕发出蔚蓝的光亮。他倚着篱笆看远处的田野。仿佛是一个仪式般慎重。又仿佛一种习惯般随意。
那边的天空里突然出现平行于地面前进的飞行器。像往日看到的飞机。但又不太像。形体要比飞机小得多，而且没有机翼。接二连三地，飞行器上开始降落巨型萤火虫般闪闪发光的物体。如同跳伞训练。可是，那些“萤火虫”落到地面后突然迅速朝他这边移动。成群接队。飞行器越来越多，“萤火虫”也越来越多地降落到地面。队伍的规模壮观起来，他亦害怕起来。那是外星生物入侵地球！他猛然警醒。于是朝相反的方向撒腿跑去。
这样的梦境。宛若科幻小说。醒来后，苏晟沉浸在当时的惊心动魄里，不禁哑然。
2
他驾车带着儿子去看海。
从这里到最近的海域，需要两个小时。一路上，他把车窗打开，灌进来的风让他兴奋不已。汽车音箱里播放着动感而有节奏的音乐，他一边开车一边用身体的轻微晃动跟着音乐打节拍。
小心驾驶。却全然律动。
儿子在两个月前进了双语幼稚园。全托制的。他对新环境表现出满腔热情，仿佛那里更是他的乐园。
也许吧，有同伴，有老师，有父母给予不了的种种。
每个周末苏晟把他接回来小住两天。平日里想他了，也可以随时去幼稚园看看。欣喜的是，三岁的他已经懂得友善和感恩。苏晟把零食和玩具送到他手里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召集他的伙伴来共享。他告诉苏晟，谁谁谁昨天给过他一块糖，谁谁谁和他一起完成了小组作业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苏晟已经记不得自己三岁时做过些什么事。但他猜想自己当时应该没有儿子待人的气度。他汗颜。
在苏天邑的身上，他预见某种可能。虽然也因此而担心未来的一些事情，但他更为他心灵的闪光点而由衷高兴。
3
一个月前，裴雯乘坐去欧洲的航班离开了这座城市。不是永远的告别。亦不是观光血拼或者出走散心。她被公司委派去一所大学进修传播学课程。是她主动争取到的机会。
这几年来，她官运亨通，在处事的杂志社里一路晋升，直至高处不胜寒。再升的话恐怕要喧宾夺主。在此过程中渐觉无味，遂生出离职的念头。于是向上司诉说想法，被诚意挽留。盛情难却之际没想却有出国进修这样的美差，当然不肯错过。也算是一种折衷。
她一直埋怨自己见识太少，自出生起活动范围就圈定在此地。除却几次长途旅行，她甚至从未离开过这座城池一个礼拜以上。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腐烂在这里。婚后虽然有所收敛这份驿动的愿景，但内心还是常常蠢动。
相夫教子她做得来，可这并非她理想中的生活状态。她向往更广阔的天地，事业如此，人生亦如此。
她并不后悔早婚早育。倘若要经历，早点晚点又有多少不同。已经做过的，怎能推倒重新开始。或许先把该掉的羽毛掉完再去飞翔也不啻为一种方式。
所幸苏晟亦是洒脱之人，二话不说就应允了她的选择。好鸟理应不贪恋当下的美景，倦鸟终究会归巢。
而今发现，他们的结合是多么耐人寻味。虽然先前有过种种系绳索于对方的厮守作派，然经过世间诸事，终于明白“独立”二字的含义。于是不再约束彼此，同时深信那纸契约的牢不可破。如果真的需要有契约来证明世俗价值所认定的合理性，那个人非对方莫属。
只有相似的人，才能如此吧。
飞机离开地面的刹那，她听见灵魂挣脱开桎梏的声音。窗外是家人所在的城市。暂时不再属于自己的城市。
她闭上眼睛，周遭全是新鲜的颜色和气味。她看到另一个世界在前方呈现。
终于可以一逐千里。不，是万里。
4
——DAD，“UNCLE”是什么意思？
——嗯，简单地讲，“UNCLE”就是“DAD”的“BROTHER”。“BROTHER”你应该学过吧？
——学过。那我到底有没有“UNCLE”呢？
——呃，这个，有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见过我的“UNCLE”呢？
——他住得很远，DAD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有多远啊？
——非常非常地远，远得我们都看不见。
他想起那天教儿子“UNCLE”这个单词的意义。其实现在想来当时解释得实在牵强。但他确实希望有这样的机会来表达一些平常难以言表的情绪和想法。那些表达并不是有备而来，只是遵循内心的第一反应。
或者，他亦需要这样的机会来印证自己。
苏天邑的“UNCLE”，他已六年未见。
那个时候，倪浩然纯真善良的秉性带给他颇多不曾经历的逸事和感触。倪浩然是个执着的人，从不向世俗低头。在接触相处的过程中，他充当的是探路者的角色。而苏晟似乎只是跟随其后，并屡屡在思想的天空里不劳而获。
可是我对他竟是那么苛刻，苏晟想。连他去参加海峡两岸高校学生的某竞赛活动都不曾到场给予鼓励。那是一场隆重的比赛，活动地点在市郊的国际会议中心，我嫌远，不想去。我对他撒了谎，他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的失落。这样的事情，恐怕不止一次。
海峡。伯祖父还在海峡那边么？按照年纪，如果没有过世的话，他应到了耄耋之年。
祖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兄长，即使他已然辞世，也会有子孙后代在。那些我不曾谋面的亲戚，他们会知道大陆这边亲人的挂牵么？
苏晟思绪联翩。
他觉得这是一个奇迹。相隔千里，终年不见，却照旧是一段亲缘。为此，他早年就对宝岛生出兴趣和好感。悉心收集与此相关的信息。关注彼地动态。
其实他亦无把握此生能替祖父完成遗愿。但是，当作理想，总会有所斩获吧。
心诚则灵倘若是真，那世间诸般希望都应有个交待吧。
都会有吧。
5
昨天，他去公司递交了辞呈。他不想在一种类似机械的状态下继续他的工作。在他未想清楚自己工作的目的和意义之前，他不会再投身下一项工作。
工作，应该是自己的最大兴趣所在。如不是，则不能尽心，不能尽情。如果只当作养家糊口或谋取高官厚禄的工具，那么你和工作的关系永远只能有一个结果，即，它牵制你。甚至是，它控制你。
苏晟对“工作”这个词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什么是工作？那种按月领取薪水的劳动就叫工作么？我们所认定的工作基本上即如此，可是这绝对不应该是工作的本质。
或许，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同时转化为某种社会价值，就是工作了。
这次辞职与上次显然有太大的不同。上次辞掉学校的职务，是迫于周围的压力，是对自己内心道德规范的补充说明。即使他称职，甚至能胜任，但流言蜚语中总是被指有岳父撑腰。他因此不快乐。尤其是当裴雯平步青云之后。
他在那个工作岗位不快乐。于是他只能辞职。
而昨天，他亦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在作出决定后使之兑现。
主要还是缘自那次与流浪歌手的对话：
——为什么不找个稳定的工作呢？
——为什么非得找个稳定的工作？
——这样生活不很辛苦么？
——哪样的生活不辛苦？
——你快乐么？
——我很快乐。
6
中午接苏天邑回家的时候，他正在上最后一堂课。苏晟同数位家长一道等候于幼稚园的大门外。
站在队伍中，他突然觉出自己是年轻的。这让他心头一颤。
不久，儿童专属的欢声笑语预示着课堂的终结。远远地，他看见儿子在和老师道别。
那个老师，竟是那样面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了。
“邱老师再见。”孩子们的声音一遍遍响起。
这回总算记起来了。她叫邱婧。他曾经的恋人。
“爸爸，刚才美术老师表扬了我。”
“那你要谢谢老师。”
“他还说要我交给你这个本子。”
他接过本子，打开，起初有些疑惑，很快即明白了个中缘由。
后来，他和邱婧是见过一面的。在他的母校。
7
苏晟：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有多爱？
每个人对“爱”所持观点不同，对“爱”的程度也有千差万别的理解。所以答案并不重要，只要用心去考察过那个问题。
然而这种设问只于回答者有用处。对于提问者毫无意义。
因为你无从得知别人心底究竟有否某段情愫。更何况其浓度。假使别人给出一个欺骗的答案，你亦无法求证。
也许，你觉得爱了，就是爱了。
前几天我去了趟寺庙。是那一年去过的那座。
这次不是还愿，亦不是求得庇佑。只是到里边走走。想寻回某种心境。那种心境我描叙不出来，只知是心中空空无它物，却又觉盈盈。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道理，其实简单不过。
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父亲说，倪浩然当年亦参加了那场招聘的笔试，成绩名列前茅。在面试名单公布之前他主动致电放弃了机会。倘若他竞争，未必输给你。这是你所不知道的。
我出国进修这一年，天邑就麻烦你了。我不想在此表叙自己的不舍，毕竟分别乃世间常事。每个人都要品尝其中滋味。早晚而已。
谢谢你为天邑戒了烟。当初你采取转移兴趣的方法，对茶道着迷。你还学着养了一笼斑鸠，在阳台上种了几株花草。结果，你真的可以对香烟视而不见。人的意志力，想想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所以，我们无需告别。
裴雯
二月十二日
这一封信，他是在她离开后从卧室花盆底下拾得的。是故意露出一个角的那种藏法。那是一盆名贵的花。名字叫做君子兰。
8
他们是来放烟花的。到达时是黄昏。泊好车，苏晟便带着儿子疾步奔向海边。
要等天色黑下去才好。父子俩先嬉闹了一番。在沙滩上野餐。其间他还给儿子讲了一个童话。
其实他是不甘愿的。相比童话，苏晟更愿意把昨晚看到的一本书的序言读给他听。他觉得那才算得上启蒙教育：
我总是被孤独吸引。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就很喜欢独处。那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跟其他人在一起，而是我发现独处有如此多的快乐。有时候，我愿意躺在树下凝视着树枝，树枝之上的云彩，以及云彩之上的天空；注视着天空、云彩和树枝间穿越飞翔的小鸟；看着树叶从树上飘落，落到我身边的草地上。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斑斓舞蹈的一部分。而有趣的是，只有当我们独处时，我们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与万物同在。
……
他书店里遇到这本书的时候，是书名让他停住了脚步。《空谷幽兰》。那是倪浩然向他推荐的书目中的一种。翻了翻，讲的是中国现代隐士。于是买了回来。
给三岁的孩子讲孤独么？或者以不存于世的童话告慰他年幼的心？也许，他正拥有庞大的孤独，甚至于不屑那个“我总是被孤独吸引”的案例。
9
烟花是美的。他们一起欢呼。
且不说这美之短暂，至少当下如此耀眼。光亮把天幕装扮得美轮美奂，人间恍如天堂。
这场景似乎在哪里经历过。
后来他就忘记了时间。
时间果真是无限长的么？事件果真是由它的时间和位置所指明的在时空中的点么？时空果真是四维的空间么？
他天马行空地浮想。继而眼前呈现出各种景象。那是海市蜃楼么？或者只是他的幻想？
待他回到现实中，惊觉脸颊有泪痕。原来已是做过了一场梦。却不知梦里为何流泪。
天邑躺在海边的沙地上。仿佛睡着了。
他把他抱回车里，关上车门。尔后再次回到海边看深夜的星空。
10
“宇宙中没有两个星系的形状是完全相同的，每一个星系都有自己独特的外貌。但是由于星系都是在一个有限的条件范围内形成，因此它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这使人们可以对它们进行大体的分类。
……
星系的形状一般在其诞生之时就已经确定了，此后一直都保持着相对稳定，除非发生了星系碰撞或邻近星系的引力干扰。
……
在没有灯光干扰的晴朗夜晚，如果天空足够黑，可以看到在天空中有一条弥漫的光带。这条光带就是我们置身其内而侧视银河系时所看到的它布满恒星的圆面——银盘。银河系内有约两千多亿颗恒星，只是由于距离太远而无法用肉眼辩认出来。由于星光与星际尘埃气体混合在一起，因此看起来就像一条烟雾笼罩着的光带。
……
河外星系是与银河系类似的天体系统，距离都超出了银河系的范围，因此称它们为‘河外星系’。
……”
这些天体知识，他已默记于心。
11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是伴着凉爽的疾风降落的大雨。豆珠大的雨珠迎面砸来，有被天地狂吻的触感。
没有雷声和闪电。只有风雨兼程。天色并不见阴暗，虽然星光已隐去。他伫立在海边的一块大礁石上，任波浪浪一层层席卷，听取涛声阵阵。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于是用力呼喊起来。是不成腔调的喊叫。却足以撼动周遭的世界。
他一个人。他是自由的。他了无牵挂。
12
月亮升起又落下。季节更替又重来。昨天过去却永远过去。
树木砍下又发芽。河流干涸又盈满。明天未到，永远不会到。
一切终将归于静好。因为一切只是曾经。